去翠华山那天,出地铁后往南坐了半小时公交。车窗外一片片农田,心想到樊尧村也差不多这么远,那也可以经常回家看婆了。
——她已经不在了。
——她已经不在快两年了。
一
我们家人多,婆很操劳。烙不完的锅盔,揉不够的面。跟人闲聊的时候手里永远有活。她经常在缝纫机上忙,这个画面如此深入我的脑海,以至于我认为缝纫机的气质就是主妇的气质。朴素可靠,很好相处的样子,细看就会发现针尖闪烁的精明目光。
四年级那年我转到樊尧小学。我以过寒暑假的心情去的,很快就失望了。乡下虽然有爷有婆,但学校门口没有麻辣烫。有模有样地抱怨了好几次。有天放学,一进堂屋,婆就走出后面的厨房,在门口亮着嗓子叫我:“羊娃,来!”我兴奋起来,预感有什么不得了的好事要发生了。进去一看,案上摆了两个碗。一个碗里是淡黄色的调料水,另一个上面搭着四根筷子,每根筷子上认认真真地串了几束煮软的青菜。
“这是不是你的麻辣烫?”婆抹着围裙,一脸期待。
“这……不是这样的。人家有个锅,锅里有很多汤,汤里还有辣椒。串的也不光是青菜……”我又急又失望,勉强拿起一根筷子,沾了沾旁边的调料汤,吃了下去。婆看上去失落又茫然。如今如果看到谁这副表情,一定会安慰。但永远不能安慰她了。
我妈人不错,但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太好。跟所有的家长一样,喜欢拿我跟别人家孩子比较。我从二妈家走回老屋,一进门就哭了。婆手里正纳鞋底,一把我拉到炕跟前问怎么了。我哭得断断续续:“我妈……刚在二妈家门口跟人说……她想要曼曼姐做她女儿……不想要我。”婆一听气就窜上来了,鞋底炕上一摔,一手把我的头按在怀里,一手去拿毛巾给我擦脸。她怨了我妈几句,然后吓唬着不许我哭,“年三十儿哭会一年哭到头”。我闻着她身上的味道,渐渐觉得周身都暖飘飘的。平时她是大家的妈妈,大家的奶奶,但在此刻,此地,她是我一个人的婆,她只抱着我一个。第二年年三十儿,我又找了个什么理由哭了一下,果然得以重温了此刻。再后来,就不哭了。
二
我爷性格强硬暴躁,婆以柔克刚,他们若有争嘴,不会超过三句。若有哪个儿女让婆动了大气,她只需委屈一句,爷一定会开骂。开骂的一定是爷。
有一年,又是除夕夜。大家在外面守夜,我和婆、爷在炕上睡了。外面偶尔几声爆竹,屋里很安静。
婆说:“今年我跟你爷都没买新衣服。”
爷没说话。
屋里很安静。
婆又说:“没有就没有,谁也不能把咱拴在年那头不让咱过来。”
爷还是没说话。
我小时候觉得这是一句乐观坚强的话。现在结婚了,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我受了委屈,还要让你知道我受了委屈,还要让你看到我大度又乖巧地忍住了委屈。
爷老了。病痛击溃了刚强,他变得像婴儿一样脆弱柔软。我回老家,他拉着我的手,说:“你婆只比我小一岁么,现在天天给我穿衣服喂饭……”说着说着掉下泪来。婆望着爷不说话,憔悴的脸上泛起一层娇俏。
爷去世了。婆看着没什么差别,但渐渐有些小气了。我带贱内回去,她把我妈叫出屋,低声问是不是该“出个礼”,我妈说:“您心意到了就行啦。”说着给她了几百块钱让她“出礼”。以前有次离家,车来了,她把身上的钱全都找出来塞进我手里。我心中一阵阵悲凉,像站在一个永远回不到春天的深秋里。跟妈说:“我爷在的时候她有安全感,当然能轻松大方了。现在她很害怕,要保护自己。我们都会有这一天的。”
三
几年前,婆查出癌症晚期。爸把她接过来住了一段时间。
我抱着儿子从西安赶回渭南。午饭间我问婆:
“你想不想逛商场?一会儿带你去。”
她笑着说:“腿疼得厉害,哪儿都去不了。”
吃过饭,我一声不吭买了个轮椅回来。婆连连叹惜浪费,说天这么冷,有轮椅也出不了门。
“我查过了,后天是个大晴天,下周一、周三也是大晴天……”我好像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盼过大晴天。
“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呢?”
“我问了你肯定说不要啊。”
……
几年前,爷爷去世,我跪在他的坟前,从头凉到脚:我还什么都没为他做,他就不在了。想对他好,再也不能了。
轮椅也许真的用不了几次——就算一次都用不到,也是值得的。因为现在不买我绝对会后悔。
婆在乡下住惯了,非常不喜欢闷慌慌的楼房,为了我爸心里过得去,也来了。人真是不容易,一辈子为儿为女,弥留之际,不管愿不愿意,还要尽力配合儿孙尽孝,安抚他们的良心。
到了最后,她要回老屋。爸爸跟过去床前服侍。
身边躺着自己儿子,跟五十年前一样。只是五十年来不曾如此亲近过。一个妈妈,在告别儿子的时候看着他,会想起生他的那一天,想到半夜爬起来喂奶,想起一放下就醒了,换衣服的时候闹腾个不停,屁股挨两巴掌……大一些就拉不到跟前了。出去上学了,工作了,成家了。是别人的学生,朋友、老师、丈夫、女婿、父亲……还好,现在,你又睡在我身边,又只是我的儿子了。你陪我初为人母,陪我一个又一个清晨,一个又一个黄昏,一声又一声妈,一口又一口锅盔。陪我受难,陪我顺心,陪我当妈妈,陪我当奶奶,陪我埋了你爸爸,现在陪着我静静离世。我这一辈子能有你真好。我的儿,希望你到了我这个时候,也能有人这样陪着你。
我回去看她。她盖着被子,人小了一半。不太说话了,只有眼睛时而动一动。床边闲坐几个亲戚,聊孩子,聊日子,聊她的病。大家不再避讳了,“疼了就打吗啡,人少受些罪”。听得我心中剧痛。以前她还有一口气陪着大家一起心照不宣,如今这口气也垮了。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把我爸叫到跟前,说:“后天你舅妈三年,别忘了去烧纸。”
我婆在一个春天走了。回家过事,我感觉很怪异。第一次在泥土的气息里睡不着觉。我还不相信我婆死了,“不相信”就意味着这事儿还说不定。我不能睡,睡着了再醒来,也许就接受了,接受了就是真的死了。
我买了一个缝纫机。我爸说其实可以把你婆的带过来。但那是她的东西,我拿了就成了我的,那么她留下的东西又少了一个。缝纫机就应该和她一样,永远留在老家里。
她走后,我发现老家也远了。生命的划分如此简单,无非是有她的日子和没她的日子。
婆,当我安静的时候,吃饭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就开始想你了。除了我和你,没有人知道我天天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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