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暖冬年份,十冬腊月天里,艳阳高照,和风煦煦,气温就似三月小阳春一般,麦苗产生错觉,以为春天来了,便唰唰唰一个劲的往上生长。——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兆头,因为对于麦苗,邓州农谚里有“冬旺春不望,春旺冬不旺”的说法,也就是说,麦苗如果头年冬天长势太旺,那么到了次年春天,由于地力拔尽,肥力用尽,再想旺时已不可能了,就要影响下步的分蘖、拔节、孕穗乃至丰产丰收了;如果头年冬天不旺,那么到了次年春天,由于地力尚存,再加上追肥及时,就会长得很旺,有利于下步的分蘖、拔节和孕穗,丰产丰收。面对生长过旺的麦苗,怎么办呢?办法只有一个:镇压!
镇压的办法是农民牵牛下地,拖着石磙将麦田齐齐整整的碾上一遍。石磙碾过麦田,麦苗茎断秆折,遍地糟乱狼藉,遍地青汁淋漓,就连石磙表面也完全被染成了青绿色。经过镇压的麦苗遍体鳞伤,或倒或伏,既愁眉苦脸又自怨自艾。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内,麦苗忙于养伤,疲于生长,自然就不能旺旺实实的生长了;等到来年春天麦苗伤愈起身,刚好跟上旺长时节,自然就能按部就班的分蘖拔节和孕穗上浆,实现丰收丰产的目标了。
下雪了。雪总是爱在夜间偷偷的袭来,因此在邓州农村又落下了个“贼雪”的雅谑。北风萧萧,飞雪飘飘,似千蝶竞舞,如万花翔落,一夜之间村庄、河流和田野全都变得白茫茫一望无垠了,一夜之间远山、近岭和岗丘全都变得起起伏伏曲线舒缓了,一夜之间树木、房屋和道路全都披上一层硕大无朋洁白柔软的厚纱了。这样的大雪对于小麦生长是极有益的,因为它一来可以冻死土壤下面的害虫,从而不使小麦生长受到侵扰,二来又可融化作水渗进大地,为小麦在来年的春旱时期提供必要的墒情。所以在邓州农村,又有“麦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的农谚流传。
其实细究起来,在土地承包和改革开放之前,“麦盖三床被”的现象年年皆见,——俗语不是常说“大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嘛,但“头枕馍馍睡”却只能是一个美丽的梦想。因为在那样的年代,首先是科技投入空白,粮食亩产量普遍极低,其次是水旱灾害,尤其是政治运动频仍,农民种田打粮积极性受到严重挫伤,再次是皇粮国税沉重得几乎不可承受,所以作为农民,只能一面念着“麦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的农谚,一面口水漉漉的抚着饥饿瘪凹的肚皮……
清明时节,地气上升,万物郁郁勃发,生机盎然,刚刚走出严冬酷寒的麦苗自然也不例外。“清明麦漫老鸹头”,这句农谚说的是清明前后,麦苗长势良好,青青的麦梢都可以遮挡住落在田里的老鸹的头了,也就是说起码有一筷子来高了;从这以后,麦苗就将开始放下包袱,蓬勃旺盛的快速生长,雄视阔步的奔向丰产丰收目标了。
然而这时麦蚜虫、麦蜘蛛、吸浆虫却又开始出来捣乱了,除去害虫,还有赤霉、纹枯等各种病害,于是就得打药。在当年的邓州农村,村村都有专门组织的打药队,队员们肩背喷雾器,排作一行的沿着麦垄竖向走去,一面走一面按动摇把,喷出的药雾犹如滚滚黄烟,飘扬弥散着纷落于麦苗的梢秆茎叶上;又有飞机撒药,飞机飞得很低,几与树梢平齐,孩童们仰头便可看见里面坐着的驾驶员,隆隆之声震耳欲聋,直把村里的鸡们鸭们、猪们狗们吓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人们在田里插了红旗,又有人手持绑着红布的长竿来回奔跑挥摇,飞机便按照红旗和人的指示在屁股后面喷洒出一道滚滚的黄烟,——这就是农药了。
除了病虫害,还有刺芥芽、钩钩秧、黏黏爪、荠荠菜、面条菜、野燕麦等各种杂草混生于麦棵间,有的甚至象葛藤攀树那样依附麦株而生,既挤占麦苗的生存空间,又跟麦苗争夺空气、阳光、肥料和水分,严重的影响到了麦苗的正常生长,于是就得除去。除草的办法一是锄,二是薅;锄当然是在麦苗还较为低矮的时候,如果麦苗长到筷子来高,那就只有动手薅了。刺芥芽、钩钩秧和黏黏爪可以薅了用来喂猪喂羊喂牛,面条菜可以薅了在做面条饭时用来下锅,荠荠菜则可以薅了配上炒鸡蛋用来作饺子馅,味道既鲜又美。所以一到春二三月间,明媚的太阳光下,和煦的小细风中,青青的没过小腿的麦田里,到处便都是薅草的男女老幼了。
麦苗返青之后,随着气温的渐升,其茎叶越来越青翠逼目,越来越鲜嫩多汁,猪、羊和尚未穿鼻上缰的牛犊全都馋得垂涎欲滴,瞅人不注意便扑进田里大口小口的啃食。在当年的邓州农村就曾流传着这样一句诙谐的歇后语:“牛吃麦苗让羊去撵,——可算找对人了”;这里“可算找对人了”其实是句反话,意思是说牛在吃麦苗,让羊去撵,结果羊也和牛一道吃起麦苗来了,这不是选错了对象又是什么?牲口啃青对于正在分蘖拔节的麦苗危害极大,于是就诞生了一种专门负责看守麦田,防止牲口啃青的职业,——看青,从事看青职业的自然便叫看青人了。大集体时代,从事看青的多是享受五保待遇的孤寡老人或丧失劳动能力的中年男女,但也可能是平日里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二流子;因为看青比较清闲,而且又能记不低的工分,所以队里选择前者看青多有照顾性质,而选择后者看青则又带着招安性质。享受五保待遇的孤寡老人或丧失劳动能力的中年男女大多忠于职守,整晌整晌的在田间转悠,一看到牲口靠近地边就赶紧跑上前去喝斥驱赶;二流子们则天天扛着土制的猎枪,或耀武扬威的走在村里,或懒懒散散的坐于田头,看到牲口靠近地边了,顺手端起猎枪,瞄也不瞄便扣动了扳机,“嘭”的一声轰响,其间又杂着刷刷拉拉的铁砂子刺破空气的尖啸,牲口们自然吓得屁滚尿流、窜避不及了……
为了惩罚趁着黑夜窜到田里偷吃麦苗的猪们,农人们又在麦根下放上了“虎子蛋”。“虎子蛋”是一种土制的炸弹,其个体约有核桃大小,外面又裹着喷香的油炸小鱼。猪们在偷吃麦苗的时候闻到香味,以为天降佳肴,一口便将“虎子蛋”吞进了嘴里,结果“轰”的一响,重者身死命殒,轻者非伤即残。在当年的邓州农村,每到夜间,酣梦中的孩童们总能听到一声两声田间传来的轰然巨响,不用说就知道那是“虎子蛋”在发作威风了……
倘若病虫害得到有效控制,杂草和牲畜又不来殃害,那么只要降水丰沛,日照充足,人工管理到位,又没有大的风灾雹灾(一场大的风灾雹灾,常常会使麦田颗粒无收,农民欲哭无泪),小麦就将按部就班的经历着分蘖、拔节、起葶、孕穗、抽穗、开花和上浆等生长阶段,顺顺利利的走向收获目标了。
正常年份,大约阴历四月中旬过后,小麦就已穗梢渐黄,芒刺渐硬了;到四月底五月初时,遍地小麦差不多就已进入半成熟期了。那是怎样一幅壮观美丽、怎样一幅恢宏撼人的画卷啊:碧蓝高远的天幕下,星罗棋布的村落间,金灿灿的麦海一望无际,铺地接天,每株麦棵都如等待接受将军检阅的士兵一般笔直的挺立着;倘有东南风拂过,你会看到一波波金黄色的麦浪宛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着,从遥远的看不见的天际尽头舒舒缓缓的翻卷而来,又舒舒缓缓的翻卷而去,消失在遥远的看不见的天际尽头。清晨旭日东升,傍晚夕阳西下,那绚丽的光色又总是将麦海涂抹得璀璨如画,其美其艳,令人惊心动魄……
麦收前的半月时间,总有三三五五的农人站在田边,面带喜悦表情,犹如望着待嫁女儿般的望着满地黄中微带青色的小麦苗棵,又或伸手折下一株麦穗,放在手心里搓搓,吹去芒壳,点清数目,然后将麦粒放进嘴里若有所思的咬嚼着,这是在确定麦子的成熟程度,估算麦子的大致产量了。孩子们则总是趁着大人不备,偷偷采摘一大把麦穗放于火上烧烤,麦穗尚在半生不熟之际,就迫不及待的搓去表壳,吹去芒刺,将麦粒一把一把的捂进嘴里大口咀嚼着,直嚼得两个嘴角满是白色浆汁,——这是在慰藉久已干瘪饥饿的肚肠了;当然必须将芒刺吹得半支不剩,倘被芒刺卡了嗓子,那可比拉肚子、害红眼要厉害得多呢。
也便是在这时候,村里许多人家就连政府下拨的返销粮也早吃干拉净了,面临着缸里没粮、灶下断炊的艰难局面了;尽有“瓜菜代”,不致十分挨饿,然而两三个月下来,人人面带菜色,个个行动迟缓,便连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眼目中又总绿光闪烁。有的农妇实在等不及了,就把尚未干硬的麦穗剪下许多,放在簸箕里搓碎簸净,留下麦粒下进开水锅里给孩子们煮麦仁吃;也有的农妇将半干不湿的麦粒放在磨上碾碎成面,给孩子们蒸馍擀面条吃,可惜因为麦粒不熟,蒸出来的馍呈着菜绿色,且象切糕一样粘手,而擀出来的面条则全无半分筋骨,一下到锅里便被煮成了糊糊,吃起来蘸嘴腻牙,没滋拉味。
熏热的东南风贴着麦梢拂掠而来,麦穗一天比一天的变得更黄,麦芒一天比一天的变得更硬。缓缓起伏的麦浪中,布谷鸟上下翻飞,声声啼叫着:“豌豆打跺,豌豆打跺”;蔚蓝澄净的天空里,叫雀象颗钉子般的静止不动,口里发出着叽叽喳喳的噪叫声,忽然就如石块似的滑着弧线翩落田间。一切的一切,都在提示催促着农人们:收获时节已到,得抓紧时间做好开镰的准备了!
割麦是一年中最为重要的活路,它关系到一家人在全年里的肚皮温饱问题,关系到一家人在村里的地位形象问题,自然要事先做好各项准备,当然最重要的是物质上的准备。在当年的邓州乡村,差不多每个集镇都有一年一度的“三月十八”物资交流大会,也就是旧时的庙会,一般延续三至五天的时间,这大会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着麦收而存在的;于是,家里需要置备收割、碾打等工具的农人,家里需要售出收割、碾打等工具的农人,便都从四面八方络绎拥来“赶会”,或沿街叫卖,或逐摊选购了。
会上,一街两行的摊位大多摆着桑杈、木锨、木推、扫帚、镰刀、镰把、麦秸帽、牛笼嘴等。这些过去家家必备、年年必用的寻常农具,如今很多已是难得一见了,要想将它们的构造功用述说清楚,还真得一大篇文章不可,然而由于篇幅所限,便只在下面遇上某种农具的时候再做简单介绍罢了。
大会正日,集市上的热闹喧嚣、拥挤阻塞自不必说,倘从天上往下看,必然满眼黑压压圆滚滚的人头,倘从地下往上看,又必然满眼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人腿。沿街门店自不必去说,单是每日流动摆摊的就值大书而特书一番:他们多系画圈为界坐地经营,各依形势夹道而峙,只把中间作为人流的通道,面前货物杂陈,错落有序:几十张尚未开刃的镰刀用皮绳串起,挂在木柱上面,每每有人碰上,便发出叮里啷当、清脆悦耳的声响;编织细密的簸箕一张压着一张,叠摞得约有两人多高,看去虽然斜歪,但却始终歪而不倒;用麦秸秆编织的草帽(邓州乡间俗称为“麦秸帽”)亦摞起老高,黄灿灿的犹若微型的古埃及金字塔一般;其他又有桑杈、木锨、扫帚、搓箕……卖主并不吆喝,因为不用吆喝便有顾客蜂拥而至,他们只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照看着货物不被小贼顺手牵羊偷去就是了。
身处这样的集市,自然也就等于身处各类声音的海洋:尖锐刺耳的是汽车被堵塞时的鸣笛声音,高亢急促的是畜禽被交易时的鸣叫声音,清脆稚嫩的是孩童落单时慌乱寻找爹娘的呼唤声音,呼呼哈哈的是录像厅里传来的香港武打片中的打斗声音,咚咚哐哐是戏台上敲响的大戏开场前的锣鼓声音,柔柔靡靡的是商店门前摆放的扩音器里面发出的邓丽君的唱歌声音……
一年四季忙于农活,轻易不到集上来的乡民们自街南转到街北,再从街东转到街西,一个个挤得满身臭汗,累得气喘吁吁,但却只管翻来覆去的比较着每样货物的质量,不厌其烦的打问着每样货物的价格;天将晌午,寻个僻静角落胡乱啃上几口随身携带的凉馍,再对着公家单位不要钱的自来水管猛灌一气凉水,然后继续拥来挤去,挑拣农具,比较价格,直到天色傍黑不得不离街回家时,这才朝向自己心里早已选定的质量最优、价格最廉的那个摊位走去。
三五岁、七八岁的小孩子是宁可挨一顿打,哪怕被打得屁股开花也要换得一次前来集市上逛游的机会的。他们逛游集市不为吃喝,不为玩具,因为他们虽然年幼,但却早早明白大人们既没有这份闲心,更没有这份闲钱。他们逛游集市,只是为了观看街上的热闹喧嚷,观看街上的新鲜稀罕,因为平日在村里他们从来没有机会看到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物。他们手攥大人衣襟,亦步亦趋的紧紧跟在大人身后,生怕把自己给走丢了,生怕把自己给人贩子偷偷拐卖去了。在人流不太拥挤的地段,他们从大人身后探头出来,怯怯的打量着面前喧闹新奇的世界;在热汽腾腾、喷香扑鼻的饭铺酒馆前,他们虽然口水四溢,但却拼命的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他们看到了玩猴的,看到了卖老鼠药的,看到了卖大力丸的,也看到了一只红眼睛红脚趾的小白鼠被关在竖着的圆形笼内,那小白鼠跑啊跑啊,不停的跑,由于圆笼随机而转,小白鼠便永远也跑不到尽头,也看到了一只绿毛羽绿嘴巴的小鹦鹉被用脚链拴系在一根横木上,不停的跳上跳下,按照算命人的指示叼起铺摆在地上的卦签,送到算命人的手中;最后,他们的目光落在了街角的一家铁匠铺子里。
他们看到,铁匠铺子的墙角处堆放着许多大块小块的黑色煤粒,位于铺子正中的煤炉在老式风箱鼓起的呼呼的风吹拂下,既火焰熊熊又耀眼灼目,一老一人两个铁匠正在挥汗如雨的打制着镰刀。两人均光着膀子,胸前围着皮裙,由于长期的炉火迸溅,皮裙上面已被烧出了许多细圆的小洞。老者手持火钳,夹过一块烧得通红的镰刀形状的铁片搁放砧案上面,少者立即抡起大锤叮哐叮哐一下一下的猛砸起来,老者又抡起小锤,于大锤砸下抬起的间隙中叮当叮当的轻敲微击,仿佛在做着修正似的。铁片在大锤小锤的轮番攻打下犹若软泥一般慢慢的拉伸延展,慢慢的变成了镰刀形状。老者和少者的眼睛始终都在微微眯着,当少者动作幅度过大时,身上的汗珠就飞溅到了外面围观的人的脸上。终于,一老一少停止了抡锤,老者夹着火红的镰刀放到鼻前审视片刻,觉得型状合格,质量过关,便在镰刀尾部“啪”的拓上自家印章,然后便将火钳连同夹着的镰刀一道伸进地上的水盆内,“吱”的一声,盆内的水立刻咕嘟咕嘟的沸响起来,热腾腾的白汽氤氲升起,直扑人的眼睛;火钳抽出来时,镰刀已经变成了铁青色。老者看也不看就朝墙角一丢,然后又夹过一块铁片,开始打制下一张镰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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