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从2020年7月至2023年7月，我自认为处于抑郁状态。有一种万念俱灰，无可相依的感觉。那是从2020年7月13日开始的。那一天我在遥远的英国，接到母亲走了的消息。实际上，在那之前，似有预感——我手机里全家福的照片，总是莫名其妙地颠倒过来，将它正过来，不几日又倒过来。我隐隐觉得有事发生，常常向苍天祈祷，祈请护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生照片倒置的现象。后来又发生。直到母亲去后，我将照片放在邮箱里，并且很后悔——如果我早日想起来，将照片放进邮箱里，母亲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或者，至少等我回来再走?

那时候正是疫情肆掠的时候，回国无望，只能成宿成宿地无法入睡，无法进食。母亲在世时，曾经告诉我，人若失去父母，会有三年霉运。经历后，我方明白，并非是外在境遇带来的霉运，而是内心失去了力量和勇气——我的母亲对于我而言，是爱的源头。一个人在这世间，如果没有了爱，怎么能活下去呢？说实话，我有过无数次不想活下去的念头——当然还是勉强活下去了——我还有孩子，只是内心一片荒芜。

有一段日子，我到处在找她，抬头看天上的一片云，低头看地上的一朵花，喃喃自语地喊“妈，妈”，或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大声呼喊:“妈，妈”。不见影，无应答，常常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母亲给我的影响无处不在。因为生活已经粗糙了我的心，有些细节我已无法想起，但有一种笼统的整体的感觉: 母亲勤劳、善良、隐忍、有百折不挠的韧劲、性格爽朗、努力奋进、凡事多为别人着想，是舍己为人的人。我和姐姐的成长，她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记忆中最清楚的是，我上高中时，每日5点多即要出门赶早自习。母亲早早起床为我做早点，然后送我上学。老家的冬季早晨，天寒地冻，黢黑无人，我和母亲或是疾行，或是慢跑。那时候的我天真无邪，还会快活地唱着歌，母亲也同我一起唱——虽然她唱歌有些跑调。渐渐，东方欲晓，路上行人渐多，母亲便转身回家，做她和父亲的早饭，然后上班去。日复一日，从未听她有过任何怨言。

母亲常告诉我和姐姐要自强，不可依赖他人，这样的理念已成我们姐妹的潜意识。姐姐现在是小有名气的作家，著作等身。我虽不才，但经济灵魂还算独立，与母亲的教养不可分。

有一日，读到一句话，这世间万物皆有保质期，恍然明白，我喜欢吃的母亲做的羊肉面、洋葱肉片、猪肉烧千张此生再也吃不到了——食材当然都还有，但再也吃不到那种味道了。

母亲曾经跟我说，恩爱夫妻，如果一个走了，另外一个三年也要走。三年后，我的父亲也走了。

从2023的11月5日开始，父亲仿佛进入生命的最后阶段。实际上他并无大病，只呈现出仿佛机器用久之后的一种迟缓、无力。他怨我不常回家——实际上我回家不算少，只是因为工作、孩子，每次在家待不了多久。12月底，他回到老宅，每日由哥哥服侍及亲族陪伴。1月2日我回家，服侍他几日。父亲大约是因为临终前的痛苦，时刻不安: 一会儿要翻身，一会儿要垫高枕头，一会儿要贴止痛膏药。我此生从未违逆过父母，只有一件事让我内疚、后悔不已——没有按照父亲的要求及时为他贴膏药——他腿上因为反复撕贴，有些地方已经出血。现在想来，后悔不迭——他的痛苦唯有他自己最清楚，我不应该认为不贴是对他好。

6日，我们学科考试，且孩子生病，我返宁，想将期末事情完成，再回来服侍父亲。火车刚过合肥，即听说父亲已经不能说话。晚上连夜将试卷拿回来，阅卷时，心里莫名其妙地极为难受，是父亲来向我告别了吧。7日早晨，10点22分，父亲走了。我以前算命，说我无法为父母送终，仿佛应验了。

父亲在的时候，我常常在晚上7点30打电话给他，因为那个时段他刚刚看完新闻联播，吃过药，可以接电话。昨日的7点半，我又习惯性地拿起手机，仿佛他还在，仿佛一接通电话他的声音就会响起来。然而终是明白再无可能有人接听，于是颓然放下。

我是没有父亲母亲的人了。突觉一下子空掉了，再无庇护，再无遮挡，再无那个永远包容我的家了。

父亲于我，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严父，他对我更多是慈爱。他这一生从没有大声呵斥过我，更不要说打过我。我十岁的时候，外出时，他还牵着我的手。有同事问他，这是最小的啊，他总是满足骄傲地说: 嗯，这是巴巴角儿（老家方言，意为最小的孩子）。

父亲的影响并非像母亲那样广阔无际，无处不在，然而却强烈又深远。小时候，夏季纳凉的时候，他总是指着满天的繁星，给我讲那些瑰奇美丽的故事，教我唱各种各样的歌曲。我和姐姐很小的时候，他就给我们订《儿童时代》、买口琴和凤凰琴。《儿童时代》每一期都有彩页连环画，那是我对美的最初感知。我自幼胆小且不自信，父亲总能发现我的优点，给我机会表现自己，夸奖我。他常常拉起二胡让我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天涯歌女》，《四季歌》，有一次他们同时联欢会，他临时让我去唱一首《我爱你，塞北的雪》，大家都说唱得好，他很开心，很骄傲。父亲夸奖我字写的好，那时候还没有打印机，学生的考卷需要用钢板刻出来，再印刷。我小学五年级，父亲便让我帮他刻试卷，鼓励我，表扬我，给了我莫大的信心。

父亲自幼受私塾教育，古文功底极好，对古典文学有较高的鉴赏能力，我们在他的影响下读书。他犹爱李白、《古文观止》和《毛主席诗词》。每每谈来，兴高采烈。他对文史哲的爱好，不仅培养了我的兴趣，在实际生活中，也让我受益良多。不仅如此，我小时候他要求我读的《东周列国志》，我女儿小时候，我也要求她读。

所以，总结一下，母亲给我的影响主要是爱; 父亲给我的影响主要是美。而终其一生，我们所追求的不就是爱与美吗？

虽说年岁渐长，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但有一幅画面总是清晰可见，我昨日将它写了出来，是这样子的:

父亲是每日黄昏时

母亲让我和姐姐飞奔过去

迎接的那个人

我们奔过乡间的小道

奔过绿色的田畴

看见父亲渐近的身影

我们便雀跃不已

他有时会带两支笔

有时会带两个笔记本

姐姐一份

我一份

然后

一手抱起一个

在袅袅炊烟中

欢欢喜喜

一起回到坡顶上的家

坡顶上的家啊

有一个大院子

我和姐姐在里面种了一颗

硕大的栀子花

每到夏季 就花满枝桠

和天上的繁星一起

伴着我们的儿时年华

这幅画面里的爱与美会伴我一生，直到我生命尽头，直到我与我的父亲母亲再相遇。

衷心感谢我的父亲母亲，愿他们喜乐、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