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阳光
劳城的天空还是和往常一样，灰蒙蒙的。阳光穿过空中跳动的灰尘，抵达窗台时，只剩瘦瘦的一缕。
夏绫一眼看见了阳光，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跪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接近这个名为“光明”的孩子。
此时正值夏季，烟尘笼罩下的劳城就像一个大蒸笼，哪怕只是坐着，什么都不干，人不一会儿就会被闷熟。夏绫的衣服已经让汗水浸透，可她还是专注地欣赏那一缕阳光，直到乌云布满天空，她才关窗起身。
这座小阁楼是夏绫和妈妈栖身的地方，屋顶低矮，阳光常年照不进来，虽然说，整座劳城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阳光。
边陲劳城，矿场是唯一可供居民劳动的地方。妈妈是矿场劳工，和所有勤劳穷苦的劳城人民一样，天没亮就出门干活，只为换取微薄的收入来维持生活。
夏绫简单收拾了床铺——这样的热天，她们盖的却是棉被，原因是家里只有这一床被子。夏绫想不明白，天热原本可以不盖被子，可妈妈总是逼她用大棉被将自己捂紧，夏绫的后背差点捂出痱子。
二、洛洛
有人敲门，是夏绫的表妹洛洛。她垂头丧气地站在门外，塞得变形的大书包被丢在墙角。夏绫提起死沉死沉的书包，又一声不吭地将洛洛推进屋子。
洛洛坐到床沿，声音哑哑的，是之前哭过。她说：“姐，我不想回去了。”
洛洛正处在叛逆的年纪，和家人闹矛盾之后，总喜欢来夏绫这寻求庇护。夏绫问：“怎么了？”
洛洛撇撇嘴：“昨晚，我妈把我关在外面，我在广场睡了一整晚。”
听罢，夏绫后背一凉，不可思议地看着洛洛。十几岁的小女孩，大晚上的，大人怎么敢让她一个人待在外面！
洛洛从书包里翻出课本，开始写作业，她说：“所以我决定，在期末考试之前，我都不回家了。”
夏绫想了想，说：“期末考试还有一个月。”
“嗯，今晚我住这里，以后住同学家。” 洛洛说，“一个月之后，我就直接带着成绩回家，省得听他们整天唠叨。”
夏绫点点头，看着洛洛认真写作业的身影，神情有些恍惚——不知不觉，洛洛已经和她一般高了，身材也不再像小孩子。
夏绫当然不希望洛洛就这样在外面飘荡，家里再坏也是家，爸妈是真的很爱她，只是不会表达。
至于父母所做的事，也许不是故意的——夏绫后来知道，那天晚上，洛洛家的锁坏了，被关在屋里的人比被关在屋外的人更着急。
洛洛这是在赌气——夏绫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心里是怎样想的。等到再长大些，任性犯傻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因此，对于洛洛所做的决定，她不打算劝阻。
“明天什么时间走？”夏绫问。
“早上。”
“嗯，好。”夏绫点点头，心里有些欢喜。因为明天中午，那个高高帅帅的男孩子要请她吃饭，她必须有时间。
三、贝蒂
晚上，夏绫铺好被子，妈妈加班，晚上不回家，床铺勉强够睡。洛洛已经躺下了，屋外又有人敲门。
打开门，夏绫愣了一下。是楼下的黑人小女孩，名叫贝蒂，长得又小又瘦，缩在墙边，眼里满是惊恐。
该不该让贝蒂进屋，夏绫在犹豫。她当然知道这个小女孩有多凄惨，妈妈只会打她，动不动把她赶出门。家里没有食物，才会瘦成这个鬼样子。
夏绫曾经收留过贝蒂一次，晚上睡觉的时候，贝蒂缩在一边不敢上床，因为她们家是没有被子的，更没有床，夏绫小心的将她抱上床。
那晚贝蒂睡得很香，她太喜欢这种软软的暖呼呼的东西了，以至于在睡醒之后还是抱着被子不肯松开。从那之后，夏绫家成了贝蒂眼里的天堂。
但夏绫不能总是收留她，家里的东西都是妈妈辛苦赚来的，只能勉强糊口。洛洛是她表妹，血浓于水，白吃白住也没什么，可贝蒂……夏绫不想为别人的懒惰埋单，还是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
更何况，明天她还有约会。
可是，想了这么多，夏绫还是让贝蒂进来了。
夜里，贝蒂抱着被子，洛洛抱着枕头，两个人睡得香甜。夏绫静静地坐在床边，思考着明天的安排。想着想着，心脏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几下，她抚着胸口看向窗外，天空难得清明，流星划过天际，蓝紫色的尾翼映照进夏绫的眼眸。
夏绫小声说：“奇怪的天象。”
四、暴雨
第二天一早，洛洛收拾东西出门，临行前向夏绫要生活费。夏绫忍痛，把自己攒了大半年的硬币都给了她。
洛洛走后不久，劳城下起了暴雨，楼下的地面积了半人高的水，花坛里的泥沙混进雨水里。水流带着泥沙横冲直撞，在路面铺满一层厚厚的黄沙。长久的闷热消失了，雨水的清凉透进骨子里。
夏绫想要取消约会，可对方说：“我已经在你家楼下了。”
夏绫一喜，拉着贝蒂准备下楼接客。贝蒂甩开她的手，爬到床上抱住棉被，她坚持带着棉被下楼。
夏绫又看了一眼窗外的瓢泼大雨，心里蒙上一层阴霾——这么大的雨，妈妈没有音信，洛洛也不知道到哪里了。她总觉得，这雨下得太尽兴，和劳城一直以来的风格不相符，像是蓄谋着大事。
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夏绫拗不过，只能同意让贝蒂带上棉被。她们来到一楼，雨水顺着台阶哗哗地流。贝蒂太矮，站在地面上，积水能直接泡到她的头顶。
夏绫只能抱着贝蒂，贝蒂抱着棉被，她们看见了不远处撑伞的男人。
男人冲她们挥手，笑着向这边跑来，夏绫笑着回应。
雨下得更大了，雨点砸在半人高的水面上，溅起水花，水花又落回水面。紧接着，又有更大的水花溅起来，浇到夏绫紧绷的脸上。
夏绫呆住了，她看见从不远处的楼顶落下一块水泥板，直直地砸到男人透明雨伞上。
一瞬间，地动山摇。
水泥块雨点一般砸到地面上，夏绫扶着晃动的墙壁不知所措，面前刚才还活生生的人，现在已经成了水泥板下的亡魂。偏偏这个人，是她甘愿托付终身的人！
夏绫想哭，因为有更多的人出现在她脑海里。在矿场拼命干活的妈妈、孩子气的洛洛、洛洛的爸妈、贝蒂的黑人妈妈，这些人都太重要，好像他们中只要有一个丧生，她就不能好好活下去。
既然这样，索性不跑了，也就不用害怕失去什么。
五、神迹
“砰——”
楼上掉落的水泥块砸向她们，贝蒂迅速撑开棉被，将夏绫和自己紧紧裹住。水泥块被弹开，夏绫回过神，身体随着惯性向前倾倒，一个踉跄，撑住墙体，两人都没受伤。
夏绫愣愣地看着救了自己一命的大棉被，她又埋头看向怀里的贝蒂，小女孩黑亮的眼睛里有说不出的坚定。
突然间，她不想死了。
夏绫背着贝蒂，顶着棉被，在雨水和碎块翻飞的劳城奔跑。不知道过了多久，地面不再震动，暴雨也停了，空气湿润爽朗，她才缓缓停下脚步。
夏绫抿着嘴唇看着眼前的一片荒芜，她奔向的这里，是妈妈工作的矿场，是劳城经济的来源，是劳城人民赖以生存的资源宝库，也是辛劳、痛苦、污染的根源。
夏绫回头去看废墟中的劳城，在距离她们很远的地方，有一堆碎块十分突出。她认出来，那是她们栖身的小阁楼。
暴雨之后的劳城，天空出奇透亮，一缕阳光撕开乌云，照耀在小阁楼的废墟上。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人，吃吃地望着那缕阳光，宛如望见了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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