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甚至明代的大部分时间,广州一口通商,成为天子南库,风月繁华,甲于天下,以至从明至清,“少不入广”之谚深入人心;风月场中的广州“珠娘”之美,也播在人口。如清代大才子大诗人袁枚在其名著《随园诗话》卷十六就说:“久闻广东珠娘之丽……”但是,又说:“余至广州,诸戚友招饮花船,所见绝无佳者,故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难近多如鬼手馨’之句。”珠娘,原指广东美女,如魏朝南北朝时任昉《述异记》卷上说:“越俗以珠为上宝,生女谓之珠娘,生男谓之珠儿。”历史上的大美人、西晋石崇的宠妾绿珠,正因此得名。后来多指在水上生活的蛋家女子,进而特指风月场上的广东女子。
可能是审美观念的问题,到得袁枚的嫡孙、有海上“嫖界宿将”之称的袁祖志,则转而大赞。其《沪北竹枝词》有云:“轻绡帕首玉生香,共识侬家是五羊。联袂拖鞋何处去,肤圆两足白于霜。”(袁祖志《瀛海采问纪实》,岳麓书社2016年版,第154页)珠娘之美,获赞于沪上,是因为随着近代上海开埠,对外贸易中心从广州北移,珠娘们也追随北上。妓伶引领时尚,乃近代中国一大特色,因为良家尤其是富贵之家的妇女,不轻出闺阁的家庭和社会规训,在那时仍然有很强的约束力。广东珠娘,以其不缠足(常趿拖鞋)、不束发(仅以轻绡丝帕略挽)的天然风韵,吸引着海上贵客,也引来旁观好事者的侧目。比如,同一时期的葛元煦写于光绪二年(1876年)的《沪游杂志》也说:“不系罗裙不贴钿,花巾帕首亦翩翩。寻常懒著鸦头袜,六寸肤圆比玉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9页)
类似的赞誉,真是不绝如缕。且看《申报》的两则报道。1873年7月18日第1版报道《粤人失妻案件》说粤人郑松娶得一妇,论其美艳,“居然双誉,不亚珠娘”。珠娘适成标杆了!1873年11月20日第3版报道《记邗江张素琴校书毕命事》有曰:“珠娘声价,邗江最重。”那更是力压扬州名妓,更可谓艳甲天下!这种艳,还是以天然风韵最尚。如《申报》1888年7月5日第14版玉柯词客的《赠珠江刘艳青女史》所说:“何来花底访婵娟,别样梳妆丽神仙。艳色怜卿饶妩媚,青衫笑我太颠连。峨眉熨贴微涡浅,莺语闲关慧舌园。遍阅芳丛春似海,珠娘风韵最天然。”对珠娘的艳赞,《申报》还念兹在兹,以至1917年策划《老申报四十年来之回頋》,连续重发了两篇1872年所刊的关于《珠娘》篇什。其一是5月17日第17版刊发的一首《洋泾竹枝词(见本报壬申年五月初八日)》:“香军宝马日纷纷,似此繁华古未闻。一入夷场官不禁,楼头有女尽如云。//北里胭脂一路香,环肥燕瘦费评量。珠娘娟素苏娘艳,蛮调吴讴各擅场。”珠娘的天然娟素,也置于苏娘的妖艳风骚之前!另一是3月10日同一版面刊发的琴冈居士的《申江行(见本报壬申年六月二十九日)》:“春申江上波涛浊,中外商民相角逐。一片洋场白骨多,昔年荒塜今华屋。华屋重重连狭斜,一群鸱鸟拥娇花。珠娘矜宠头蒙帕,绞女含羞面障纱。东锦里连西锦里,豪家巨贾穷奢侈……”
曾任广州知府的赵翼的《蛋船曲》说:“照影晴波似镜中,鬓边茉莉引香风。晓妆别有施朱法,卯酒微醺两颊红。”(瓯北集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35页)这种以酒晕为胭脂的另一种自然之美,更是别饶风韵!
盛名之下,常留连眷恋沪上风月的晚清著名思想家王韬,1862年因太平天国事逃亡香港,期间履迹广州,身历感受,也大不同于袁枚了:“珠江风月,久已著名,隶于籍者,当不止此十数人,而此十数人者,实推为巨擘焉。天南淞北,相隔万里。回首欢场,辄为于邑。海棠、云裳,余别有传。”(《淞滨琐话》卷十一《珠江花舫记》,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版,第101页)盛名之下,以来自广州的无关风月的报道,都打上“珠娘”的招牌。如《申报》1896年6月25日第2版的《珠娘棹歌》:“广州访事人蕉扇云:四月二十三日,有营勇数十人在靖远街捉获二人,衣裳楚楚,貌颇斯文,搜其身均有洋枪,当即锁拿而去……”
1897年3月18日第2版的《珠娘新曲》:“广州采访友人云:国家创行邮政大宪,已将条例榜示通衢……”均是如此。真是殊堪玩味。
入民国,甚至北伐成功后,沪上人的“珠娘”之想仍颇殷殷。《申报》1928年12月22日第21版“梅讯”专栏有一首约闻的《词家冒疚斋于畹之来,弥殷倒屐,又习知其南天盛况,特为调俳体虞美人以赠之》曰:“诗家过岭寻常话,汝云添声价。本来南海要观音,行到观音山脚傥登临。//素馨斜外花如绣,看煞珠娘否?人前赢得口脂香,都把梅郎两字当槟榔。”或因“珠娘”氛围的诱发,原籍广西桂林的晚清四大词家之一的况周颐,也在他在《申报》1925年10月12日第13版的“餐樱庑漫笔”专栏撰文谈珠娘之事:“蕙风少时有小印文曰:‘绿珠红玉是乡亲。’绿珠轶闻,甄□如左。《奚囊手镜》云:‘绿珠姓梁,白州博白县人。境有博白山、石盘龙洞、房山、双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鱼。绿珠生双角山下,美而豓。越俗以珠为上宝,生女为珠娘,男为珠儿,绿珠之字由此而称……’”(又曰:“红玉,桂林人,海宁陈文简元龙侍姬,端丽明慧,墓在临桂栖霞山听月亭前。”)
方此之际,珠娘之美,仍是以“足”为先。曾轰动上海滩的广东珠娘余美颜,沪上的电影杂志《新银星》就报道说:“美颜之双足最美,曾为此双足买五万保险。今也,珠沉玉碎,此双足又葬鱼腹中,自杀于保险公司无关,但不免要便宜了此海中大鱼。不知将来一尾‘奇鱼’,入于谁家渔父之手耳。”(浪荡《美颜之足》,《新银星》1928年第2期第30页)至此,传统的珠娘之美,也渐渐衍变为明星之光了——民国早期的天皇巨星:胡蝶、阮玲玉、陈云裳、张织云、李旦旦、杨耐梅……哪个不是广东人?斯可谓珠娘正传。欲知正传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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