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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

作者: 庐州司马 | 来源:发表于2020-07-01 20:02 被阅读0次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知道王小波,一种不知道王小波。

    知道王小波的有两种人,一种喜欢得要死,一种觉得这个臭流氓,颠三倒四写的什么鬼。

    我来说句公道话。

    李敖曾经说,500年内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和李敖。我觉得这句话讲得很棒,很有气势。只是名字不对。名字应该换成:王小波、王小波和王小波。

    公道话说完了。

    在我看来,杂文、散文什么的只能算鸡零狗碎,不登文学艺术的大雅之堂。看一个作家写的东西,还得看小说。小说起步于讲故事,但绝不止是讲故事。小说应该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从一个齿轮出发,穿越层层咬合的机械迷宫,最后发现它是一台运转的钟表,或是一辆奔驰的汽车。跟电影一样,若没有结构上的创新,就不可能产生震撼人心的观感。

    事实上,世间的故事早已被讲完。没有被讲完的,是讲故事的方式。从这个层面来说,写小说跟制作钟表、手机一样,是一门手艺活儿。

    在古诗界,有人说崔颢的《黄鹤楼》孤篇压全唐。这个我持保留意见。但要说《黄金时代》孤篇压中国当代文学,我完全同意。

    《黄金时代》短短三万多字,打磨了二十年。机密精巧,又浑然天成。这很像《三体》中的“水滴”。

    观外表,它绝对光滑,如水如镜,如诗如赋。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观内在,它举重若轻,复杂精巧,环环相扣。全篇90%的信息暗藏于冰山之下,显性文本只占十分之一。

    我不是专业人士,也根本不懂文学,没有写书评的能力。但纯粹因为看得过瘾。

    获得的信息越多,就越具备了和作者交谈的资格。等有一天我死了,一定要去找王小波问一问:“当年在云南插队的时候,那个叫陈清扬的妹子是哪一个?你指给我看看,到底有没有你写的那么完美!”

    王二和陈清扬,很像一个人的两面。

    王二是土流氓,是浑然天成的人。口头禅“鸡巴”、“放狗屁”、“X你妈”满天飞,生猛不怕锤。

    陈清扬是真和美的化身。她对这世界一无所知。但她又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爱纠结。

    王二在陈清扬人生最低谷时,闯入她的世界。所以,陈清扬要找他证明她不是破鞋。

    陈清扬想证明自己不是破鞋,并不是因为藐视破鞋,而是因为“就如一只猫不是一只狗一样。假如一只猫被人叫成一只狗,它也会感到不自在”。被人叫作破鞋,陈清扬也并不感到羞耻,而只是“弄得她魂不守舍,几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行文到这里,抛出了小说的一大主题——存在。

    陈清扬之所以要找一副流氓相的王二来证明她不是破鞋,是因为“有一个人承认她不是破鞋,和没人承认大不一样”。

    行文到这里,又抛出了小说的另一大主题——孤独。

    但王二不会去证明陈清扬不是破鞋。因为他是没有话语权的土流氓。只有话语权阶层才会使用类似于法律举证的“证明”。土流氓的行事方式是:去你妈的,要么你今天弄死我,要么你他妈的给我等着。

    所以,王二说陈清扬就是破鞋。

    所以,当传言陈清扬在和王二搞破鞋时,他又一本正经地向陈清扬建议举行一次性交。这样,当破鞋就名副其实,不吃亏。

    其实,王二内心里并非外表看起来那样浑不吝。生日那天放牛的时候,田野无人,万籁无声,他的内心独白暴露了一切。“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这说明,王二这土流氓也有一颗柔软的内心。除此之外,他对牛也特别好,喂猪的时候糠也比平时多三倍。他之所以铁了心做土流氓,除了性格原因,是因为那个世界就得这个样子才能活得过。

    最初面对陈清扬时,王二以土流氓的身份,教给了陈清扬好多在残酷世界里的生存知识。“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懒做,好色贪淫。假如你克勤克俭,守身如玉,这就犯了矫饰之罪,比好吃懒做好色贪淫更可恶。”

    这些话,陈清扬“很听得进去,但从不附和”。这说明,“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陈清扬已经在重新整理自己的世界观。在人间险恶这一点上,王二是陈清扬的启蒙老师。

    因为对自我存在的质疑,因为孤独,因为人世险恶,所以陈清扬接受了王二半真不假的“伟大友谊”。并且,“哪怕为此丧失一切,也不懊悔”。

    但作为女性,陈清扬无法接受无爱的性。“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我居然在她面前亮出了丑恶的男性生殖器,丝毫也不感到惭愧。”

    小说有两条时间线,一条是二十年前在云南,一条是二十年后重逢,在酒店里交谈。陈清扬所有的心迹坦露,都是在二十年后的那次交谈。二十年前,王二不知道陈清扬心里在想着什么。那时他们之间,只有纯洁的“伟大友谊”。并且两人都极力去守护这份“纯洁”。

    但女人终归是女人,更容易动情。

    第一次动情

    王二被尖嘴婆砸了一拨秧凳,陈清扬“披头散发眼皮红肿地跑了来”,说“要是你瘫了,我照顾你一辈子”。这是情急之中,第一次的情感流露。

    若要论爱情,必须是你情我愿的平等关系。在被拨秧凳砸之前,王二是那个土流氓,是陈清扬的社会学启蒙老师。置身于云南那个残酷世界,王陈二人关系并不对等。陈清扬不知道王二到底喜不喜欢自己。而当王二受伤需要慰藉时,冲破了二人关系上的不对等。

    后来王二健康出了院,陈清扬对他很冷淡。因为陈清扬曾在内心里将自己付出过一遍,却无疾而终。二人关系又恢复到“伟大友谊”上。

    王二并非毫无察觉。王二在深山里,盼陈清扬来看他,就是例证。但全篇中,作者故意把王二的情感暗藏。仅轻描淡写露此一句,“我始终盼着陈清扬来看我,但是陈清扬始终没有来。她来的时候,我没有盼着她来。”

    这一句初读平淡无奇,后来越读越生无限悲意。王陈二人就这样在对方心里打下了一个时间差,错过了“伟大友谊”转为爱情的第一次机会。

    既然“她来的时候,我没有盼着她来”,那么,在小草房里做爱就只能定性为破鞋行径。所以做爱时,陈清扬“从迷梦中醒来,羞得满脸通红”。陈清扬的迷梦是什么?本来已经赤裸相对,为何又要羞得满面通红?作者只字未提。但陈清扬的内心挣扎显而易见。

    陈清扬就这样在爱与“伟大友谊”中煎熬。但她什么也不能说。说了,就破坏了“伟大友谊”。而“伟大友谊”是一种诺言,神圣不可侵犯。

    第二次动情

    后来,逃跑进深山的路上,陈清扬用“伟大友谊”给王二治感冒。

    开始,“虽然我的一部分在她身体里摩擦,她还是非常寂寞,非常孤独”,“她躺在冷雨里,忽然觉得每一个毛孔都进了冷雨。她感到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没有情感交流的性,让陈清扬失去了作为人的存在感。

    后来,王二吻了她的脚心。陈清扬的反应是“平躺在草地上,两手摊开,抓着草。忽然她一晃头,用头发盖住了脸,然后哼了一声。”当王二要去抚开她的头发,她“猛烈地挣扎,流着眼泪”。直到这时候,陈清扬和世上任何人都还是格格不入。“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男人能叫她肯当着他的面叫出来”。但在陈清扬看来,吻脚心这件事,应当属于爱的范畴,“尽管如此,我吻她脚心时,一股辛辣的感觉还是钻到她心里来。”

    进山后的第二个晚上,陈清扬让王二“别戴那劳什子”,想为王二“生一窝小崽子,过几年就耷拉到这里”。这是陈清扬唯一的一次,以开玩笑的方式试探王二。但王二“觉得耷拉不好看”,就拒绝了。此处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王二的心理活动完全不表。作为男人,王二不可能不明白陈清扬的暗示。恐怕只是在那个时代与环境,他自知无法承担父亲的责任。

    此后一段时间,陈清扬对性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后来王二想通了,觉得“生生也不妨”。但陈清扬“总理解成我要干那件事”。这是王陈二人第二次动情,第二次错过。

    第三次动情

    在后山上开荒,王二趁陈清扬熟睡,吻了她的肚脐。“那一刻她也不能自持”,等着看王二还要干什么。但是王二“什么都没干,抬头往四下看看,就走开了”。

    王二为什么要抬头四下看看呢?显然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难为情。说好的纯洁的“伟大友谊”呢?现在动了情算怎么回事?你配得上她吗?这是我个人猜测的,土流氓王二的心理活动。

    陈清扬后来说,“好危险,差一点爱上你”。这是王陈二人第三次动情与错过。

    第四次动情

    躺在蓝粘土上那一次,是两个人第一次情感同步。

    “我和陈清扬在蓝粘土上,闭上眼睛,好像两只海豚在海里游动。天黑下来,阳光逐渐红下去。天边起了一片云,惨白惨白,翻着无数死鱼肚皮,瞪起无数死鱼眼睛。山上有一股风,无声无息地吹下去。天地间充满了悲惨的气氛。陈清扬流了很多眼泪,她说是触景伤情。”

    这一次性爱经历,没有被王二写进交行材料,为什么?

    因为触景伤情的不仅是陈清扬,还有王二。在这一段里,王二第一次和陈清扬感受到了同样的悲惨和孤独。陈清扬的伤心也是王二的伤心。陈清扬对爱的期待,也是王二对爱的期待。这一段的性爱,是“娱乐性”的,是关于爱情的。所以不能写进“搞破鞋”的交行材料。

    尽管如此,王二和陈清扬还是都保持了沉默。

    第五次动情

    在清平山上那一段,是全文的高潮。高潮并非产生于故事结束,而是故事中间的一瞬。但作者通过结构编排,用各角度反复回望描写此篇章,达到了一唱三叹的效果。

    在清平山上,王二在陈清扬屁股上狠狠打了两巴掌。这一段也没有写进交谈材料,因为这件事也是爱情本身。

    “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为什么打完屁股,陈清扬就放心爱上了王二?

    因为打屁股这件事,显然超越了朋友间的“伟大友谊”。朋友可以相互借用身体,可以对骂,可以打耳光,但不可以肆无忌惮地打屁股。这属于情侣间的亲密惩罚。王二在情急之下,如此明显地流露了真心。即便他不说,不承认,陈清扬也读懂了他的内心。

    经历了爱这件事,陈清扬终于有勇气面对这悲惨世界。于是他们从山上回到队里,接受人世间的摧残。陈清扬坦然跟王二一起出斗争差,在众人面前扮演了破鞋,而且她“很愉快”。

    出完斗争差,陈清扬总是性欲勃发,必要求敦伟大友谊。“她终于解脱了一切烦恼,用不着再去想自己为什么是破鞋,到底什么是破鞋,以及其它费解的东西……现在她把自己交到了我手上。”

    此时,陈清扬已经把自己交给了土流氓王二。

    作为一个独立的女性知识分子,陈清扬要的是爱,而不是负责任。后来她写了一份交待材料,让团长放王二先回城,把主动权给了王二。王二等公共汽车时,有两个选择,可以选择回城,也可选择留下来。但王二内心深处的自卑让他选择离开了陈清扬。

    之前一直是王二在写交待,陈清扬为什么选择在这时候出手,去结束写交待这件事呢?而且写完后,对王二就冷淡起来。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怀孕了。

    小说中,王二一直说,他不是陈清扬女儿的爸爸。但这些都是陈清扬后来告诉他的。当时的情形如何,他并不知道。陈清扬面对女儿,事实上已经承认了王二是她爸爸。女儿问批斗的时候“我爸爸呢”。陈清扬说,“你爸爸坐飞机”。

    陈清扬知道,以王二的性格,一旦知道自己怀孕,无谓爱与不爱,必然要负责到底。可王二也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他之所以爱陈清扬而不言明,是怕自己配不上。在云南,大家身份尚且平等。等回了内地,他们之间的差距显然无法为时代所容。

    于是陈清扬选择独自扛下一切,独自一人面对这世界。

    关于王二到底有多爱陈清扬。知青王二后来做了大学的教员。这完全不符合他的本性。以他的手艺之灵巧,做技术工人岂不更有前途。这只能说明,他在努力抵达陈清扬的世界。

    二十年后,陈清扬坦露了一切,直面了内心。王二不发一言,是作者故意留白。一切,也都流进了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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