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的雪像个孩子,玩笑似的撒了几回后,终于收了心,在某一天的凌晨,突然长大了一般,正襟危坐,颇为庄严的下了一整天。上课去时,它在落,不疾不徐;下课回来了,它还在落,羽毛一样飘飞;该下班了,它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就着路灯泻下的橘黄的光,悠悠的舞着,十二分的陶醉。
这样的雪,是执着的。断不会像试探,只抛下几片“诱饵”惹人惊呼;也不会在人们正痴迷的当口忽地隐匿,连影子都不见。它是铁定了心,要将这所有雾霾都卷下来的,哪怕俱焚,也要让我们的呼吸洁净;它是盘算好了,要给这冬新置一身行头,比如这粉妆玉砌,皓然一色。所以它一旦来了,就如此的笃定、安稳、气定神闲。
我心还是痒了。原以为只是隔窗凝望,并不心动;原以为年岁渐长,心思倦怠。但它们太好,太美,太勾魂,太具诱惑力,在空中舞姿蹁跹,变化无穷,充满了古老的神秘感与来去随意又洒脱的自由。于是,我呼朋引伴,奔着广阔的操场去了。雪,纷纷扬扬的下着,雪地里一个个拥有赤子之心的人儿啊,奔跑、欢笑,扔雪球,坐在雪上,那因欢愉而粉红的两腮,在白雪的映衬下,更加动人。
天空,是灰白的;柳树,是湿漉漉的。像披了月光,像山水画上的寂寥,像稀薄的问候,像离散太久的重逢。我蹲下来,任大棉袄拖在雪地上,任长围巾被雪粘附得沉沉的,任冻疮遍布的手在接触到雪的那一刻突然打颤,寒噤像一股电流迅速运转全身,我还是团了一个大大的雪球,把它团得圆圆的,紧紧的,抛向空中又接回手里,看它透明温润,如童话故事里的水晶球。
此时岁月停止,山河静阙。曾经在平日里渔网一样的城市,白日里永远停不下来的车水马龙,终于安歇。世界仿佛还原到最初的样子,温柔,姣好,干净,有序,连怨言都少了,每个人都在脚下的小心翼翼里,回忆着童年的大雪,走着现在的并不好走的路。时光悠长,人在雪中,在冬季里,真的像无端的苍老许多年……
傍晚的时候,雪终于忙活累了,来不及将这举目苍茫都欣赏一遍,就已经困倦得合上了眼睑。树木沉了,孤零的叶子上盛满了雪,摇摇欲坠。枯草埋在雪里,没有了往日的丰姿,只露出细细的草尖儿,一副娇弱的模样。大叶女贞的树冠上,全蓬着雪,一窝窝的,有调皮的孩子抱着摇一摇,那雪便散开掉下来,漫天的雪雾,迷得睁不开眼睛,也会钻进脖颈一些,凉凉的,冰冰的,骇得人赶紧把背拱起来,好像这样能阻断了它们融化似的。
雪后的夜是决绝的。路面光滑,在灯光的映射下,犹如结冰的湖面,晶亮耀眼。路上,有戴着帽子裹了围巾埋头走路的行人,不再高声谈笑,不敢环顾夜景,只一心一意走着脚下的每一步,生怕滑了跌了疼了。若是孩子,身子轻,摔倒了只受到轻微的惊吓,并无大的伤害。大人就摔不起了,在岁月里受累的筋骨,倘若磕了碰了,便是长久的痛苦。所以,这夜很美,却像一个亭亭玉立的冰美人,亲近不得;像一支刚绽开的玫瑰花,娇艳得很,却攀折不得。
天亮就好了呢,如果恰好有晴好的天气,大大的太阳,明亮的光线,暖暖的温度,这雪,就含了羞,颔首低眉,静待自己松了筋骨,淌下来,化成一汪沉璧的湖了。我想起小时候,若要化雪,那可得半个月,每日都像听音乐,屋檐下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小小的院里溪流浅浅,顺着最低凹的地方,通过那石道眼儿直流到大门外去了。
街道是最先干净的。车子又风驰电掣地跑起来,各种声响也远远近近的传来,像魔法棒在空中一挥,万物如初。两旁的麦田里尚有残雪,围着麦田,像给一件绿色的蓬蓬裙镶了一道蕾丝花边。墙角,树根,草叶子下面,谁家的屋顶上,也都剩下不多的雪了,看着不舍,像还没来得及收藏,就已大把大把挥霍。天空,也往后退,退得高高的,蓝蓝的,梦境一般的纯粹。
山上的田野,是最能留住雪的了。崎岖的地势,就是天然的屏障,那些落到背阴处的雪啊,就得以在林间多留几日,以享人间繁华。尤其是那大青石上,碎石缝里,杨树林间,厚实的层层落叶中,竟然还有大片的雪在!炫目,从容,有馈赠的情意和气质,有等待的心思和味道。轻轻的过去,踩一下,咯吱一声,再落另一只脚,又咯吱一声,像被挠了痒痒,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枯草纵横的垄上,风过,欣喜如铃。拨开草茎和荆棘过去,竟然发现一串什么鸟儿或者野鸡的脚印,在那残余的薄雪上,赫然分明!那小爪子,如竹叶,如飞机排成行阵,素净天真。我也拣了一根枯枝来,在上面写写画画,却又想起自己宛若红楼里那个冒雨在地上写“蔷”字的龄官,不禁哑然失笑。
夕阳落下,雪也走了。一场雪,浩浩荡荡的,穿越整个城市的东西南北,像穿越了所有的喧嚣与寂寞。它在风中发酵,在夜里流落,它肃清,细腻,逡巡如鱼群,壮阔如幻想。它不是春花,不是夏风,不是秋月,却是冬日里最好的风景。它令人心旷神怡,它就像收复了失地的将军,长吁一口气,骄傲如手中的戟。
这场雪,我总算没有辜负。像一只坚强的鸟儿,站在最高的树枝上,抖开了翅膀,梳理着打结又潮湿太久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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