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头戴白孝站在我二叔家的庭园里时,进进出出的人在我眼前晃成白影,站在我旁边的堂弟二叔的儿子,头戴白孝,眼神悲伤而又空洞。
我回想起了记忆中的二叔,短暂的浏览了一遍二叔的一生,像人们普遍所说的那样,这个酒鬼最终让酒把自己毒死了,而当我一次次的回忆起二叔手端酒杯,深不可测而又敏锐的目光时,我意识到,这个酒鬼,与其说是间接被酒害死的,不如说是最终被自己害死了。
二叔和我们村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地地道道的农村人,靠整治着两个大棚赚来的钱买酒吃饭、供给一对儿女吃穿上学。很多次母亲带我在下午饭的余暇里去二叔家串门聊天,二叔不是个普通的庄稼人,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好像无所不晓一样,他家的沙发上马扎上经常散落着一本本的书,各式各样,都是二叔看的,有鲁迅的书,有四大名著,有聊斋志异。。。。。。二叔有时候说很聪明的话,有时候说一些很傻不通人情的话,但是无一例外,留在我脑子里这些聪明愚蠢的话,都是二叔手端酒杯、满面潮红时说的话,当然,留给我这样的印象不是意外,因为大约十次有八次,我和母亲去二叔家,二叔都是手端酒杯、满面潮红的跟我妈说话。
二叔结婚很晚,差不多快三十吧,在他们那个年代属于很晚的晚婚了,听大人们的说法:二叔当年高中毕业,不听爷爷的安排在家务农,提起一只蛇皮袋毅然决然的挤上公交车奔赴了大城市,二叔和爷爷的矛盾无法调解,离家后四年杳无音讯,终于有一天,一个一身灰土的瘦高年轻人从村里大道走进了爷爷奶奶家的院子里,给正在喂鸡的奶奶噗通一声跪下了,等到奶奶认清了二叔的脸面时,喂鸡的勺子被扔在了地上,奶奶泪流满面,指着二叔说:“你还知道回来呀!”就这样,二叔接受了爷爷给他的安排,住进了爷爷给他盖起的新房,迎娶了我的二婶,老老实实当起了庄稼人。
二叔和二婶的吵架斗气全村皆知,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二婶跑到我家里来向我妈哭诉、抱怨种种不满,家里种的蔬菜也因为吵架任其烂掉了,二叔在家把碗都摔烂了,等我妈和我还有二婶一起进到屋子里时,满地的狼藉,桌上摆着酒瓶,二叔已经在里屋的床上打着鼾睡着了。二叔不仅和二婶打,在二叔年轻的时候,二叔和村里的很多人干过架、成为仇家,这其中也甚至包括和我们一根相连的我爷爷兄弟家的儿子,爷爷兄弟家的儿子,也即是我四叔,是村里的能人大户,二叔的当年,我因为小,不解其含义,只记下了这些故事。当年,即便是今天,我长全了大人的身高、大人的肢体,依旧还是弄不懂这许许多多的故事,我所做的,也依旧还是仅仅记下了这些故事而已。
等到我和鹿子上了初中以后,二叔二婶之间的硝烟好像沉散了下来,再不复当年鸡飞狗跳、名扬全村的盛况了。日子好像积淀了下来,但二叔和二婶的争斗其实一点未见少,很多次我在二叔家的时候,二叔都在和二婶犟嘴争理,两个人是真的生气。我记忆深刻的一次,初三的寒假,我和鹿子一同回家,到二叔家的门口时,鹿子扬扬手:“我家走喽”我说:“恩,我也家走。”等到我一脚迈进家里的堂屋时,诧异的发现:鹿子的妈——我二婶正坐在我妈的旁边红着眼圈,我立马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妈看见我这个三星期未回家的儿子背这书包回家,表情平淡的淡淡的说:“把书包放下,喝口水歇息吧。”没过多会,鹿子来了,他一声不吭进来坐在我二婶身旁,低垂着头,二婶声色高昂起来,红着眼圈:“看看!看看!看看这个畜生把家祸害成什么样了!”
晚上吃完晚饭后,母亲率领着我、鹿子、二婶去二叔家说和、劝二叔,进去二叔家的厅堂,屋里的混乱很让我吃惊:摔碎在地上的瓷片碗、被二叔从壁橱里一件件扔出来并刻意用刀划烂的的各种衣物,各种破碎稀烂的东西甚至让我们都没法下脚,二婶哭嚎着嗓子:“看看这个畜生、这个狗币操的,简直不是人啊!我跟了他在家里被他受气,出去被人瞧不起啊!......”母亲叹息着从混乱中掏出几个椅子马扎让三婶坐下、自己坐下,鹿子默默的找了两个椅子,递给我一个。整个混乱的家里,饭桌上的酒瓶酒杯醒目而刺眼,二叔竟然不在家,我们四个人默默的等到后半夜,昨天晚上刚下过一场雪,外面的冷风呼啸,我的脚冻得有点发麻。表针指过了十二点,门口传来了闹哄哄的吵闹声,二叔被人抬进来了,二叔被冻得浑身发抖,棉衣棉裤上还沾满了雪。原来二叔喝醉了掉到雪沟里,一个人冻得瑟缩在那里,像一条狗一样,正好被和二叔打过架的仇家我四叔发现了,四叔去叫来了我爸,合同几个人把二叔弄回家了。我二婶哭叫着:“还把他弄回来咋!让这畜生死在外面好了!”二叔家的仇家——我四叔有点阴阳怪气的说:“还得弄回来呀,好歹还是一条命呢。”三婶低下头呜呜的哭了起来,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在那一瞬间,正值青春期的我,内心产生了一股对二叔的鄙视之情。
后来,日子像流水一样往前淌,二叔二婶又恢复到了打架前的状态,不知不觉间,我和鹿子都相继考上了大学,鹿子因为第一年没考上本科,又复读了一年。当我坐在国庆节放假回家的火车上时,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你二叔没了”的声音还不停的一遍一遍的在我的耳边回响,我把头扭向窗外,使劲瞪大眼睛,我害怕眼泪流下来被身旁的人差异并且不解。车窗外的树连成一道灰色的墙从我的眼前掠过,我的眼前浮现起了二叔那张聪明而又快乐的笑脸,伴随着那张笑脸的,是我和鹿子同样快乐的笑脸,我想起了一件件的往事,想起了儿时二叔带我和鹿子去捉鱼的事,想起了我和鹿子远远观看二叔手拿鞭炮时内心兴奋而又紧张的事,不知怎么,我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大部分发生在我童年时的趣事,这些事情里的二叔张扬着高兴而又狡黠的笑脸,我的泪珠再也忍不住了,已经悄悄地爬到了我的脸上。
葬礼的时候很忙,但我和鹿子像两块木头翁一样站在那里茫然而又空洞。
我很想念二叔,却不知道对谁说起,鹿子好像和我也越来越陌生了,回家后我俩没说过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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