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冷气很足的房间,拿起吉他弹一首很久不练的曲子,敷着红酒味的面膜,未干的头发在肩上沥着水,透过穿衣镜,我恍惚回到上一个夏天。
发消息给妍妍,说我很想你,她很快回复我,真巧。我们拾起记忆这件熨得干净平整的衣裳,在黑夜的光影里无休止地舞蹈和歌唱。
又是一个没完没了的雨季,整座城市不耐烦的怨言里冒着热气,人们低声咒骂走过日子,我还在南方,倚赖长江之水,出生成长到缓慢成熟,来到纬度更低些的地方,大都市的夜晚更华丽,道路也更宽敞,时间走得似乎比外面都快,人心却是冰冷默然的。
青春当然是值得怀念的,它永远在岁月前行的反方向,遥遥相望,触不可及。我把青春留在那些夏天里了,蚕食鲸吞,消耗殆尽,猛地遗憾,才知已来不及回头。
2016年3月末,烟雨飘摇,父亲开车运走了我部分衣物,从湘潭到长沙,50多公里的路程,却生生隔离了两个世界,从学校舒适的象牙塔,到陌生薄凉的社会,心有不甘,也有畏惧。
临别前,老九陪我去柏拉图喝咖啡,聊到夜深,沿着路灯走回宿舍,牵我手,他是沉默的,我是哀伤的,不着一字,春夜寒冷的空气钻进我们的毛孔里,渗入心肺。
那是对于我们而言,漫长的一次分别,山长水远,在不同的城市各自安生,前途杳杳。他说,要照顾好自己,我点头,在掉眼泪之前必须先离开,不然就真的舍不得走了。
父亲陪我在长沙找好房子,离电视台很近,整洁简陋的小单间,与想象中实习生的生活相差不远,为我收拾好行李,清扫卫生,他又陪我登门造访一个很久不见的亲戚家,便是电视台为我引荐实习的人事主管。
父亲拿了家里酿的药酒,几斤野生黄鳝,两桶油,加之几条烟,进屋时对亲戚咧嘴笑着,他的模样并不卑微,却深刻地刺痛着我。
人情世故也好,奔走钻营也罢,他用一个父亲的方式爱着自己的女儿,前路坎坷,唯愿为我斩平荆棘,让往后那些不能陪我走的路容易些。那时我下定决心有一日要为他拾回这些苟且的颜面,让自己成为他的骄傲。
为我打点好一切,等我在电视台报了道,拿了工作卡,父亲这才放心地回家。他对我百般叮嘱,才缓缓地驱车驶离,不知何时父亲老了些,倒与母亲唠叨的性子有些相似了。
电视台的工作还算如意,在16楼的《小戏骨》栏目学习了几日,那会儿大家正码足火力准备《洪湖水》和《白蛇传》两部剧,剧本反复地修改,儿童演员一波接一波地试镜,我没想到,这个节目最后会因为《白蛇传》真正火起来,小孩子嘻嘻哈哈,没想到真正演起戏来,丝毫不比专业人逊色。
电视剧频道的台长潘总是个很有情怀的人,做事坚决果断,不拖泥带水,他做节目,要么做小孩儿,要么做老人,他常说,一是与这两类人相处起来轻松,二是老人与小孩是人间至美,记起曾看过这么一句话,八岁以前和八十岁以后是神,中间是人。我很认可他现在在做的这些事。
后来因为栏目组人手盈余,我就被调到了17楼的《长命百岁》栏目。办公室在顶层废弃的道具室里,环境大概就注定了我们是个并不被重视的节目,倒也乐得其所,没有领导管制,随心所欲,上午姗姗来迟没关系,只要运气好点,不要恰巧碰上开会;累了就睡觉,事情忙完了就看书看剧,忙起来也会通宵加班剪片子,但自由支配的时间很是充沛。
我与宵龙,方渊是同一天报道的,两个高个子男生长得都不赖,宵龙是白白净净的娃娃脸,油嘴滑舌,放荡不羁;方渊则是温文尔雅的少年相貌,做事很认真,为人稳妥踏实,也是典型的秀恩爱狂魔,说起女友,总是没完没了。
我们选了座位,呈三角形依次分列,都是初出茅庐的学生,很多话可以聊,一来二去,自然就与他们熟络起来。
小素是一个月后才来的,第一眼见她,长得很像《学校2015》的女主金所炫,虽不及她那般精致,小素的长相却有着更亲切温婉的味道。她穿素色的棉麻裙,深棕色的小牛皮单鞋,笑起来两眼眯眯,山明水净的清澈。
我很喜欢她,虽然相交始终浅淡,却真心换真心,还算愉悦。她的生活很精致,会做既漂亮又好吃的食物,宴请我们去她的新家做客;她喜欢花和书,简陋的办公桌上,铺一块从藏区带回来的布,摆满鲜花和绿植,也总是放着几本装桢精美的外国小说。
同样,小素做出来的节目,也有着十分亮眼的品质,在我实习期间,见她独立做了三期成片,在湖南几个乡村探访百岁老人,老人的情态在她的片子中尤其生动鲜活,结构严谨,起承转合拿捏得特别精准,深受台长所喜。
小素来了之后,宵龙,方渊与我的小圈子又壮大起来,午间一起吃饭,在酷热难耐的街头游荡,吃冰淇淋喝汽水,也会碰见各种身份段位的明星,司空见惯,就跟见到环卫工人似的平常了。
他们几个叫我“小胡总”,原因是每次吃饭的时候,座位不够,我就搬了凳子主动坐在“上宾”的位置,领导范十足,一来二去,我就“被上总”了。大概是智商,情商和身高均属最低的缘故,被调侃得最多的人也是我,我并不生气,嘻嘻哈哈的,性子磨得越发柔和。
来来回回不过几个老梗,一是我远在深圳的男朋友老九,二是作为张翰的粉丝倍受欺凌,久而久之,摸清了他们的套路,也就见怪不怪了,没有恶意的玩笑,我无限度地宽容着,回想起来,倒也觉得那些日子丰富可爱,像大太阳底下闪着光的水晶石。
相处不过半年,除了一些敞开心扉的交谈,和打打闹闹的简单日子外,生活风平浪静,乏善可陈。九月份分别的时候,我下了决心不在电视台了,一是转正遥遥无期,二是与另一个同事起了争执。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要离开的理由甚是笃定,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幼稚,不曾想回头来,满肚子懊悔,那份工作我很喜欢,风光体面,再坚持些日子有什么大不了呢?尘事逝者如斯,奔流不回头,再坦然地说起那些时日的好,内心一片平静。
走的那天是周五下午,我没有和任何人告别,由于实习的原因,我只需要和主管口头说一声就好了,不用开具任何证明,我决然地收拾好为数不多的行李,就此别过,再无相逢。宵龙,方渊和小素一如往常地嬉闹着,我们挥手作别,相约周一见。
我点点头,不舍的话,我宁愿用文字,也不肯开口,既是慎重的,又是含蓄的。我们相伴走了一程不长的路,说来遗憾,约定的很多事都没机会兑现了,我内心感激着他们,在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幸得友人,也见得世间单纯的美好。
在电视台工作的日子,还算清闲,我们手头的节目处于搁置阶段,只需要不停地搜集素材,等待拍摄即可。长达小半年的时间里,我就与大家这样温吞地耗着,学艺不精,开心的却是每天规律又圆满的生活,和美滋润的状态,我觉得,才算得上生活。
起初的两个月,我独自一个住在马栏山的小单间,一个人上下班,饿了就点外卖和煮泡面,无聊时找朋友打电话唠嗑,一部又一部的偶像剧追下去,困了就睡觉,渐渐地从一开始孤单无味,变成后来慢慢享受一个人的生活。手里大把自由支配的分秒,用来充实,也可用来挥霍。
其间,回了一趟学校,准备毕业答辩的事,此番前去,却是满载而归的,拐带了三个室友到长沙,合租了一套房子,便是日后令我引以为傲和无比怀念的东玺门“豪宅”了。
我与妍妍住主卧,面积也不大,朝南的飘窗被我们摆放了书桌,抱枕和衣物而显得拥挤,周末有时我们背靠背坐着看云,夜晚对坐酌一杯红酒,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总有说不完的话,却始终不觉嘈杂,真切地安心着。
每天按时下班回家,在夏天叫嚣的小肚腩和粗胳膊里,和妍妍下了减肥的决心,每天切断一根脆黄瓜或是一个苹果,和着酸奶吃,就是晚餐了,又各自占了一小片闲地做KEEP里的有氧运动,汗流浃背,酣畅淋漓地抹去汗水,感觉自己瘦了些,笑容也更坦然了。
运动过后,我们会到厨房准备第二天的午餐便当,这又是个磨人的活儿,眼睁睁看着锅里碗里躺着肥嫩的肉,诱人的食物,可欲不可求。妍妍刀功好,多半是她切菜,我的速度实在太慢,并且能把土豆和胡萝卜切出一盘千奇百怪的形态来,有些搞笑,也有些亵渎做饭这件神圣的事。
我负责炒菜,经验不足倒也无碍,无非就是油下锅,菜下锅,再翻炒的死理,难为妍妍陪我同甘共苦,吃了几个月实验品,烧糊的,没炒熟的,太咸的或是太淡的菜式她都尝过。
等我厨艺终于取得一点点长进,已经是小半年之后的事了,那时我们已经面临分离。想起来有些好像,就像一对贫穷的夫妻过足了苦日子,待丈夫功成名就之日,妻子又无福享受了。说多了都是特么的泪。
洗过澡,我们窝在房间里各自忙活,那阵子妍妍在准备托福,虽然最后化作幻影,可中间的过程无论如何是努力坚持的,她背单词,读文章的时候,我心猿意马地培养了好几个新兴趣,除了练棉棉无力风的毛笔字,弹只会小星星系列的吉他,我还迷恋上了缝纫,巴掌大的手工缝纫机吧,做出巴掌大的衣服和荷包,正好裹住老夫的少女心。
六月之后,天气变得潮湿且闷热,我们住在26楼,接近太阳的高空,拥有更广阔的视野和更酸爽的汗水。两个室友很节省,她们一人一把风扇,吱呀就是一个夏天,我和妍妍高贵的脂肪可耐不住热,除了冰冻住我们的美貌,别无他法。
于是偷偷关了门,自己开空调,为了不赚室友的便宜,我们还很有美德地偷偷补交了每晚的电费。天气再热些的时候,空调也拯救不了我们,我就在妍妍的带领下一起哭,眼泪是个好东西,既能清热解毒,又能降低室内高温,在反反复复的折腾里,一个季节就这样苦中作乐地结束了。
偶有放纵的日子,我们给了自己一些牵强附会的理由,譬如,今天天气不错,工作完成得还算顺利,被领导表扬了,或是,毕业两个月纪念日等等,诸如此类,我们一拍即合,梳妆完就要出门潇洒快活了,去步行街得小巷子吃一顿地道的跳跳蛙,没想到老板是我的老乡,还免费多送一盘菜,吃完出去逛街,却是一身油腻的味道。
在王府井闲逛一圈,昂贵的价格确实使我们性冷淡,于是转战金满地,果然还是地下商城更符合我们地道的美女的气质,一秒回到曾经征战株洲服饰城的风采,花光了身上的钱,也借光了对方的钱,才善罢甘休。
这么说吧,在我诸多能相约逛街的友人中,最有风格的还是妍妍了,她对衣服的抵抗力极若,买东西果断干脆,不拖泥带水,也虚心听取旁人意见,建议她选择的衣服她都会买,花光了钱也不伤感,乐呵呵地回家拿了新衣服就上身,后来再没碰到过这样实诚的二傻子,活得越是理智,挑三拣四,瞻前顾后,就越是怀念她那么多年都不变的天真和傻气。
回想起来,好像都是很久前的事了。
九月,暑假结束,我们却再也不用开学了。有时,我们在小区楼下的路摊旁吃晚餐,忍不住一遍遍地望向附近中学的操场,年少时光如同杯中幻影,勺子一搅就碎,双手也揽不住。
我们不断地回忆从前的事,傲娇的狗主人,电线杆似的冠熊,恶心吧啦的周维和邓风,长得像外星人的碗一翻,一次哭泣,一次欢笑,一场误会,时间往前,千唤不回,那么我们只能不断温热这杯牛奶,好让它再新鲜些。
与她在一起,很奇怪,我想,直到70岁,我们也不会老去,开口说一句玩笑,仍是20岁躺在泽园的草地上仰头望天的年轻模样。
我们都是感性的人,在最后一场电影里泣不成声,分开时,带走了彼此送的每份礼物,将照片夹在书本里,时时翻起,唤醒一段待机的旧时光。
后来,路还是要一个人走,也渐渐习惯了独自行走的岁月里,喜怒哀乐都来不及向彼此分享,认识了新的朋友,遇见新鲜事物,想向对方倾诉,中间不解的断层却使彼此哑然。也好,在黑咖啡里加浓醇的奶精和糖,是我喜好的口感,混着遗憾和圆满的事,我觉得更真实。
来到深圳后的,也时常会想起,留在长沙的老朋友。那个在中石化工作,天天嚷嚷着要离职去吃苦,却到底是享受着安逸生活的冬冬儿,朋友间总是调侃她,背弃了理想和我们约好在大城市一起奋斗的誓言,贪恋锦衣玉食。其实在心底,我们比任何人都期盼她好,安稳生活,平静幸福。
在繁华都市,我们从昂首阔步意气风发的骄傲姿态,渐渐变成不甘又不敢的小怂人,抱怨生活多么糟糕,工作多么无趣,口口声声爱着理想,却又怯弱地随时准备撤离。
有时,我和这座城市唯一的老友克克吃一顿饭,漫无目的地闲逛,最是理解彼此,也最同情对方,再说不出更多豪情万丈的誓言来,忽然会羡慕起冬冬,也就不再说着责备她不来深圳和我们一起工作的怨言。
冬冬上班是轮班制,三班倒,也没有双休,能凑上时间与她相见,着实艰难。还在长沙工作那会儿,我第一次去找她,她正上过一轮通宵的晚班,补了觉,仍能看出神情的倦态,却在见了我之后,打足了精神。她带我到宿舍,说是要为我做饭。
简单买了些菜,我牛刀小试地给她做了一碗西红柿蛋汤显摆我的厨艺,后来在餐桌上,吃了冬冬炒地的农家一碗香,四季豆炒肉后,再看我的那碗色泽漆黑的汤,班门弄斧就打脸了。冬冬是个贤惠的好姑娘,这里插播一条征婚广告,大海捞针若是有人看到这句话,也算你......嗯够倒霉了。
冬冬对长沙比我熟很多,大学四年她在这座城市度过的,穿街走巷,哪里的衣服物美价廉,哪家臭豆腐最正宗,哪家店的男老板可帅了,她都一清二楚。她带我一起逛街,吃好吃的,向我分享自己最近的恋情,每次见面,我就跟听连载电台小说似的,有时忘了上集进展到哪儿了,又得劳烦她再说一遍。
她时常谈论起一个对自己很好的男生,厨艺很好,性子很好,对她言听计从百般宠爱,故事波涛起伏,动人心弦,可惜演着演着就成了悲剧。在我即将离开长沙的那段时间,她很少再跟我提起这个人了,有时我主动问起,她也只是嘻嘻哈哈打马虎眼儿,一笔带过,在她总是微笑的眼里,我有许久没见过这样的遗憾了。她不再对人说起这段旧事,结局变成了一个悲伤的哑巴。
我也与她告别了,离开长沙前最后一次相见,她来家里吃我做的咖喱饭,夜里我们并肩躺着,说了很多有的没的,对未来还是一片迷茫。她说,祝福你和老九早日修成正果,我笑嘻嘻对她说,那我还是祝你先事业有成吧,等有钱了就包养一堆小白脸好了。
说话声和笑声有些大,吵到了隔壁的室友,听到她们传来不耐烦的关门声,我懒于计较,更没素质地开手机放起了歌,我们于是沉沉睡去。山高水远,我们当然还会再见,只求前路开阔,我们各自能走得顺畅些吧。
可能夏天,万物生长,生命力最为旺盛,故事四起,人人都在寻找答案和归宿。
宋胖子在《安河桥》里唱,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他怀念着奶奶,却常常被人误读成爱情;
逼哥在《山阴路的夏天》里唱,一转眼我们的城市又到了夏天,对面走过来的人都眯着眼,人们不敢说话不敢停下脚步,因为心动常常带来危险;
好妹妹在《八月午后》里唱,八月的午后,走在你家弯弯的街,我知道夏天结束,你会走很远。
一年又一年的夏天,我们成长,很快老去;我们遇见,很快离开。
你呢,你好吗?吹着冷气很足的空调,喝一杯糖水或是吃一块冰西瓜,听到一首熟悉的歌,会不会也想起我,和我们一起走过的老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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