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这段引文比较长,而且略为艰涩,有劳诸位看官了。
景王二十一年,<前524年>,将铸大钱。单穆公曰:“不可。古者,天灾降戾,于是乎量资币,权轻重,以振救民。民患轻,则为作重币以行之,于是乎有母权子而行,民皆得焉。若不堪重,则多作轻而行之,亦不废重,于是乎有子权母而行,小大利之。
“今王废轻而作重,民失其资,能无匮乎?若匮,王用将有所乏,乏则将厚取于民。民不给,将有远志,是离民也。且夫备有未至而设之,有至后救之,是不相入也,可先而不备,谓之怠;可后而先之,谓之召灾。周固羸国,天未厌祸焉,而又离民以佐灾,无乃不可乎?将民之与处而离之,将灾是备御而召之,则何以经国?国无经,何以出令?令之不从,上之患也,故圣人树德于民以除之。
“《夏书》有之曰:‘关石、和钧,王府则有。’《诗》亦有之曰:“瞻彼旱麓,榛楛济济。恺悌君子,干禄恺悌。‘夫旱麓之榛楛殖,故君子得以易乐干禄焉。若夫山林匮竭,林麓散亡,薮泽肆既,民力凋尽,田畴荒芜,资用乏匮,君子将险哀之不暇,而何易乐之有焉?
“且绝民用以实王府,犹塞川原而为潢污也,其竭也无日矣。若民离而财匮,灾至而备亡,王其若之何?吾周官之于灾备也,其所怠弃者多矣,而又夺之资,以益其灾,是去其藏而翳其人也。王其图之!”
王弗听,卒铸大钱。
《国语●周语下》
话头是,周景王想要铸大钱--重币。根据文意猜测,应该是当时民间通行的是轻钱,也就是含金属量比较低的货币。随便比如一下,当时所谓一钱含铜100g,景王想要发行含铜量高于此的货币。至于旧币,或者是回收从融,或者是以更低的兑换比率继续流通,具体实施办法不可考。但总体来看,假设一万钱有一万个币,重币发行以后,一万钱也许只有8000个币,货币的份额就会减少,也就是今天常说的收紧银根。今天我们靠利率作为货币政策工具,古时靠设计和更改货币的重量(含铜或含金量)来达到货币供应的调控。所以铸大钱,就是收紧货币供应。这一政策遭到单旗的坚决反对,才有了这篇谏言。
经济解释:
1.“量资币,权轻重,以振救民......”。
《群书治要》中,把 资 释为 财。由于今人对“财”的定义朦胧,为表达精确,笔者建议采用更为确定的解释,资产。(《说文》-- 货也 ; 《国语●晋语四》-- 粮)也就是说这里的 资,指生产所得(经济学术语里可理解为Goods),和 币 在一起,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资,是价值所在;币,是价值的量具和中介。
第一段,是单旗在正面直批之前的委婉,先向景王介绍“古“时的货币政策纲要。古时的货币政策,并不是主动的。据单旗说,是根据天灾来调控,其实可以引申发展为今天我们所说的,根据宏观经济的动态来调控。今时宏观经济的动态指标,大致有国民生产总值(GDP)、失业率(Unemployment Rate)、物价指(CPI)、和经济周期。失业率和经济周期,离货币政策较远,不作考虑。剩下GDP 和 CPI,哪个是真正的动态指标呢?虽说,“天灾降戾,于是乎量资币“,看文字推理,有天灾会造成经济下滑,可以理解为今天的GDP增长放缓或甚至缩水。但,这还不是古货币政策的锚。读到下一句才明白,物价,也就是CPI,才是古货币政策真正的应对对象。民“患轻”或“不堪重”,才是引导货币政策方向最真实的原因。
患轻,就是担心手里的币轻了,不值钱了。为什么患轻?是因为物价涨了,币多,货贵。这个时候,需要收紧银根(作重币,或者今人的提高利率),目的是为了稳定物价。
不堪重,就是手里的币太值钱,而物价却很便宜,这样会导致货币流通速率受阻,成为通缩,币少,资贱。这个时候,需要放松银根(作轻币,或今人的降低利率),目的还是为了稳定物价。这种一般发生在经济滞涨或缩水的时期,需求很少,物价上不去。这个时候需要发行轻的,或者说小额的币来刺激消费。
这一段单旗或者他所引述的古人之所以高明,是并没有把天灾(经济增长的缩水)当做货币政策的锚。天灾只是触动货币政策变化的内在因素,而真正撬动货币杠杆的,是物价。天灾,既可以导向通胀,也可以导向通缩。
2. “今王费轻作重,民失其资,能无匮乎?......"
第二段开始批判景王的政策:(在没有考据物价指标之前)作重币,缩紧银根,老百姓手里原来一个币的价值就缩水了。资产贬值,国则加税以充国库,会导致民变。
笔者认为,这一段是单旗的货币政策中,逻辑稍疏漏的一段。疏漏点在于,资产贬值和增加税收之间的必然性并不明显,尤其是在货币并不统一的小农周朝,这一论据显得更为脆弱。
一直到“周固羸国......",单旗的货币逻辑才回到正轨:你景王这事不能乱来,因为我们周室本来就弱,天灾多,可以说常常要面对经济“硬着陆”。你反而要缩紧银根,不是自己招灾吗?加上后面这句的解释,才符合今世经济的逻辑。
其后的两段,除了引用经典中的理想社会生活,就是对之前这一套货币理论的重申,并反复提醒景王,这么搞不行。
经济原理
讲了一通经济概念,这些理论从何而来,“硬着陆”会不会导致物价必然下降呢?货币政策如今被一部分人误解为刺激经济的工具,又是从何说起?这里需要说一些基本的宏观经济道理,接一下地气。
假设,某一市场内,币有5000钱,每一钱在某一段时间内平均被使用3次。货有10000件,那么货在该段时间内平均价格就为1.5钱。这个假设可以说是一个套套逻辑,也就是必然成立。现在,用一些简单的代数方法来设立公式:在同一段时间周期内,设货币的量为M,单位货币的使用频率即为货币流通的速度V,货的量为该段时间市场的消费品产量Q,货在该段时间的平均价格为P。那么根据上面的例子,就有如下公式:
M*V=P*Q
Quantity Theory of Money -- John Stuart Mill
需要注意的,除了时间周期的条件框架,还有V和Q都是平均值。换句话说,这个“伟大”的公式,只具有描述性。就像经典物理一样,平均速度不够高x格,要有瞬时速度才算登堂入室,所以,面对这样一个公式,没法应用是不行的。于是等式两边的函数分别求导,得:
∆M+∆V=∆P+∆Q
经济学家一乐,诶~,把市场范围扩大到国家宏观层面,应用性就出来了哟!
∆M,就是货币供应的变量,比如,M1, M2的增量。这里具体是指M1还是M2有争议,不谈。
∆V,是货币流通速度的变量(这在笔者看来是核心变量)。先贤大能弗里德曼,以其高慧推导出V在特定条件下可保持不变,故∆V可为0。进而忽略了该变量,使公式变成 ∆M=∆P+∆Q (M*常数=P*Q)。这么搞极大的方便了货币政策制定者,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挺高兴的。
∆P,是经济体内平均无价的变化,也就是CPI 的变化。
∆Q,是经济体内总体产出的变化。主意这里是量,不是GDP的增幅,GDP 的是量价同一的变量。
一直到上面的这一步,这个理论从逻辑上看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一到应用,大家就开始出糗了。弗里德曼把公式简化成 M=P*Q,于是指出,货币供应必然和经济产出成正比,这里他把P*Q看成一个整体。后来的凯恩斯干脆更极端,P*Q干脆就近似于国民生产总值GDP,所以扩大货币供应,就必然刺激经济增长。其实从公式二不难看出,单纯的货币供应增减,是不一定能达到刺激经济的作用的。除了Q本身只是量非价的概念,还有那个被忽略的V。这也是为什么日本在90年代后的十年衰退中,一直实行几乎负利率的货币政策,确没法刺激经济增长:∆M为正,∆V却是负值(大量国民选择不消费,企业选择购买高利率的外汇),等式左边几乎没变化甚至有时是负的;等式右边就必然为负,要么价格跌,要么产出缩水。
古为今用
本文笔者避开了两个话题:其一,景王为何铸重币。这个话题冗杂繁复,有人认为景王为了收刮民财,笔者不赞同,不细说。其二,母子相权理论。这个仅仅是个技术层面的操作手段,说多了绕头,拿掉也不影响文意,所以也不谈。
如何为今用呢?
单旗的货币伦,估计是可查到的最早的货币理论,比较Mill,要早两千多年。虽然不像币量理论,有实际的数学模型,但其背后逻辑,已经如出一辙。笔者所欣赏的,是这一理论并不像后世凯恩斯学派那样放任和极端,而是守住货币政策的功用:调节物价,而非刺激经济。
也就是说,应用公式的逻辑,要保守、严谨一点。把公式转化为:
∆P=∆M-∆Q
等式的右边,是服务于左边的。当观测或者统计到价格上涨太多,也就是预估的∆P为过大正值,需要考察第二个变量∆Q,如果预估的国民产出量增长,也为正值,说明生产层面还在正常轨道。这是需要轻度降低货币供应甚至不动,使得真正市场上的∆P在合理的正值区间。如果国民产出量下降,为负值,说明生产受到影响,就要加大紧缩货币的力度,也就是让∆M负得更多一些。
反之亦然。
货币政策的制定,应该严守稳定物价的红线,不要想入非非,认为靠发钱就可以刺激产出增长了。应用的逻辑和思路一变,群魔就要乱舞了。试想,钱可以生钱的时代,劳动有什么意义?分工有什么意义?亚当斯密泉下有知,想必会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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