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有位领导说过,建设和谐社会的要义之一是,不折腾。
时空穿越到大约2500年前,也有一位领导跟这三个字颇有渊源,这位领导姓姬,名贵,东周帝国景王是也。同样的三个字,千年共识,各自表述,结果也不相同。景王的表述是,不,折腾!
二十三年,王将铸无射,而为之大林。单穆公曰:“不可。作重币以绝民资,又铸大锺以鲜其继。若积聚既丧,又鲜其继,生何以殖?且夫锺不过以动声,若无射有林,耳弗及也。夫锺声以为耳也,耳所不及,非锺声也。犹目所不见,不可以为目也。夫目之察度也,不过步武尺寸之间;其察色也,不过墨丈寻常之间。耳之察和也,在清浊之间;其察清浊也,不过一人之所胜。是故先王之制锺也,大不出钧,重不过石。律度量衡于是乎生,小大器用于是乎出,故圣人慎之。今王作锺也,听之弗及,比之不度,锺声不可以知和,制度不可以出节,无益于乐,而鲜民财,将焉用之!
《国语●周书下》
景王在决定铸重币之后,又决定铸造无射钟(一种乐器,后详)。梦想导师之一的单旗先生,不光没有为景王在音乐梦想上的创新转身,反而跟另一位导师州鸠一起围攻景王,在直播间上演了劝(si)戒(bi)论战。这段千年头条,引得众多学人费墨,笔者也曾经心陷谬论而不拔,夜不能寐。诸多误解,从何而来?何以破之?
“而为之大林”,是分歧的开始。
解一:林,指林钟,中国古代十二律之一。为之大林,就是让发无射音的钟比发林钟音的钟大。这里先讲一下十二律,无射和林钟都是十二律中的音律,具体十二律对应的音乐理论(西方)中的音名如下图:
这种理解,是吧“无射钟”当成一只独立的钟,而且让这个发 无射 (A#)音的钟体积大于 发 林钟(G)音的钟,也就是说,这个林钟的钟可能之前就有了,在周王室的钟里面体积是较大甚至最大的,现在景王想造一个新的钟,发A#的音,体积比G音的钟大。
这个理解是笔者最早陷入的谬论,但经过考查,觉得说不过去,第一,是单旗反对景王时所说的“无射有林,耳弗及也“。如果说只是一只钟,怎么理解”无射有林“呢?要强加理解,只能把“有”通“又”。第二,按照后世史籍所载,无射钟不止一个:
殿前三钟,悉是周景王所铸无射也。遣乐官以夷则(G#)笛吹,则声韵和合。端门外钟,亦案其名定皆夷则。其西厢一钟,以今笛吹,乃中南吕(A),验其镌刻,乃是太簇(D)。
《隋书●律历志》引 梁武帝《钟律纬》
解二:林,指林钟,而景王铸的无射钟,为一组编钟。这个论点肯定了所谓无射钟的数量并不是单一的一只,而是一组;其次,在“为之大林”上的解释为:根据敲击位置的不同,没枚钟都能发两个音,而这组无射编钟里面的无射钟,其无射音(A#)大于其附属的林钟音(G)。什么是大于呢?这要先从这两个音的关系说起。
有一部分人认为,这两个音是基音和泛音的关系,所以他们认为,单旗所说“无射有林,耳弗及也”,是指无射为基音,林钟为泛音的制钟方式。那么我们以音程关系来看,若A#为基音,它的泛音必在频率倍数等倍的音高上。再来看A#和G的关系,如果是在同一个八度内,以A#为根音,G则是大六度(9个半音)的较高频,与A#不能成为整倍关系。即使要强行增倍也要增加到13倍,才能出现高了两个8度的g,方能成为A#的自然泛音点。所以这么推论,单旗的意思,可能是说以无射为根音,林钟为泛音的制钟方式根本不可取,那个林钟的音(G)几乎听不见,所以耳弗及也。这种泛音论看似合理,是否确凿呢?下面是反驳:
1. 根据已出土曾侯乙编钟的发声来看,编钟的每一只钟,确有两个音。而这两个音的关系,绝非泛音。两音之间的关系,主要以三度为主,也有少的钟以小三度和大二度来制定两个音的音程比例。如果是以泛音为制钟的初衷,那应该出现大量的八度音和五度音才对。
2. 单旗在上面的话说完之后,又补充说明了:
夫乐不过以听耳,而美不过以观目。若听乐而震,观美而眩,患莫甚焉。夫耳目,心之枢机也,故必听和而视正。
《国语●周书下》
如果单旗是因为泛音说而反驳无射钟的制钟方式,何来“震”?林钟音是高倍泛音,听不见就听不见了,被掩盖就被掩盖了,就算只听到一个无射音(A#),也绝不至于“震”的。
还有一部分人认为,这两个音不是泛音关系,就是简单的音阶关系。也就是说,编钟若干只,有发无射根音的,有发林钟根音的。所谓无射钟,代表的是以无射为“宫”(主音)的音阶。先说一下无射音阶:
无射之均,以无射为宫,无射上生中吕为徵,中吕正声长,非无射三分去一为徵之次,故用子声为徵,亦是三分去一之次。中吕上生黄锺为商,黄锺正声长,非无射为宫之次,故用子声为商,亦是其宫之次。黄锺下生林锺为羽,林锺正声长,非黄锺为商三分去一之次,故用子声为羽。林锺上生太蔟为角,太蔟正声长,非黄锺为商三分去一之次,故用子声为角。此无射之调,正声一,子声四。
《通典●乐三》
翻译一下:
无射(A#)<宫> [Do] -- 黄钟(C)<商> [Re] -- 太簇(D)<角> [Mi] -- 中吕(F)<徵>[So] -- 林钟(G)<羽>[La]
明白了是无射音阶,如何解释“作于大林”和“无射有林”呢?这可以从第二位导师州鸠对姬贵的批评中可以看出来:
臣闻之,琴瑟尚宫,锺尚羽,石尚角,匏竹利制,大不逾宫,细不过羽。
《国语●周书下》
这里面的“钟尚羽”,是说钟系的制造,应该以羽音(第六级,也就正好是A#调中的G,林钟音)为基础。把发羽音的钟制成最大,而非宫音者。
但是这种解释连同单旗和州鸠的解释一起来看,则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就算所作无射钟大于林钟钟,怎么就“不合”了呢?怎么就“震”了呢?而且从当时的记载来看,最后姬贵一意孤行所制的一套钟,是合的:
王不听,卒铸大锺。二十四年,锺成,伶人告和。王谓伶州鸠曰:“锺果和矣。”对曰:“未可知也。”王曰:“何故?”对曰:“上作器,民备乐之,则为和。今财亡民罢,莫不怨恨,臣不知其和也。且民所曹好,鲜其不济也。其所曹恶,鲜其不废也。故谚曰:‘众心成城,众口铄金。’
《国语●周书下》
再从后世的记载来看,被梁武帝萧衍所得的这套无射钟,与管乐是合的,最多也就是标记调性的偏差而已。而且从钟制成后州鸠的腹黑来看,其和与不和,到不像单指音律上的和谐,而是指造物用资上的“和谐”了。
那么到底单旗和鸠州逮住姬贵狂撕的由头是什么?
解三:林,指多,盛状(《诗●小雅●宾之初筵》-- 百礼既至,有壬有林。)。为之大林,就是要打造一组数量繁多,体积也大的无射编钟。在商和周早期,一套编钟的数量都是很少的,西周大概都是一组三枚,只是发展到春秋末期和战国,数量增多了,到大概9到13枚一组,当时的诸侯,皆以能制大排场编钟为贵,也就是我们现在的高端、大气、上档次。姬贵所处的时期,周室渐衰,诸侯称霸,看见别人都土豪了,自己还在用三枚一组的编钟,多没面子!所以姬贵想,老子天天刷朋友圈看你们显摆,点赞都下不去手,要是不装一回,何来存在感?!
可是单旗专治装X犯。“作重币以绝民资,又铸大锺以鲜其继。若积聚既丧,又鲜其继,生何以殖?”。前面你要缩紧银根,现在又要大兴土木金石,账面上老百姓的资产已经缩水了,你还要增加收刮民脂民膏来作你这个大笨钟,你让老百姓怎么活?
这个,州鸠也是附和的:
夫宫,音之主也。第以及羽,圣人保乐而爱财,财以备器,乐以殖财。故乐器重者从细,轻者从大。是以金尚羽,石尚角,瓦丝尚宫,匏竹尚议,革木一声。
夫有和平之声,则有蕃殖之财。于是乎道之以中德,咏之以中音,德音不愆,以合神人,神是以宁,民是以听。若夫匮财用,罢民力,以逞淫心,听之不和,比之不度,无益于教,而离民怒神,非臣之所闻也。
《国语●周书下》
州鸠说,我们的祖辈做乐器,那都是很据物资属性来精打细算的。重的材料,如金属,做成的乐器,要以能表现细节为中心,所以要小一点,不要托大;轻的材料如木管丝竹,易于获取,用来做主要的旋律乐器,可以做大一些。这样才是合于天地的乐德,老百姓不会心有怨气,你这乐音礼教,才能真正的向着歌舞升平。
那么至于“无射有林,耳弗及也”呢?作了一组高大上的编钟,怎么就耳弗及了?这要涉及到编曲和配器了。
钟这种东西如果过大,则称之为镈,其声响浑厚悠远,也就是时值较长,一般在古乐中以大致一到两个小节发一个长音为妙,若是以短时值演奏,前面的音没有消失,后面的音就起来了,就会造成混响过厚而浊乱。积累过多金属混响,耳朵会受不了,会感觉“震”。所以商、西周大致一组三个钟,也就足够表现了。
夫政象乐,乐从和,和从平。声以和乐,律以平声。金石以动之,丝竹以行之,诗以道之,歌以咏之,匏以宣之,瓦以赞之,革木以节之,物得其常曰乐极,极之所集曰声,声应相保曰和,细大不逾曰平。如是,而铸之金,磨之石,系之丝木,越之匏竹,节之鼓而行之,以遂八风。于是乎气无滞阴,亦无散阳,阴阳序次,风雨时至,嘉生繁祉,人民酥利,物备而乐成,上下不罢,故曰乐正。
《国语●周书下》
上面这段,是在单旗之后,州鸠又把古人的编曲配器法则给姬贵讲了一遍。什么是乐和呢?声(音色)和律(旋律)要达到听觉和谐。金石是根音乐器,或者说“动机乐器”,用来带动整体旋律的走向。丝竹是旋律乐器,或者说“主题乐器”,用来演奏分解和弦,构架旋律主体。诗,是歌词,当然X格越高越好。唱,是人声乐器,用来表现诗与乐的天地人和。匏,是笙竽等管乐器,用来吹奏主旋律之外的高昂情绪。瓦,土质乐器,埙类,用来配合诗歌匏竹。革木,分别指革类和木类乐器,用来掌控节奏、时值。每样乐器都是某一种属性的物质构成,能够融会贯通、正确使用这每样乐器,每种属性,就是乐极。人民生活好,物资也能正确使用而不恣意妄为,是为乐正。这就是和谐!
多像交响乐和现代流行音乐的编曲配器法则!哪位才子高言“中国没有音乐”来着?
最终的结果,上文已经说了,姬贵坚持自己的梦想,一意孤行,还是完成了这一套大钟。其实从音乐上看,并没有太多不适,就算是根音乐器,每个调式里面多几个独立的音,总是能够丰富音乐的表现力的。在曲目编写和演奏方式上有所控制,也能够避免反射叠加的问题。单旗和鸠州站在物资使用以及古乐和合的立场来反对姬贵,也是有理有据,毕竟当时的周王室,确实穷。
穷,你还要装高富帅,这也让观众忍不住问,姬贵,你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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