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会跟我来,一路从西藏到福建,来到我的家乡。
我在机场接到你时,看到你新剪了干净利落的头发,抱着一幅金色的唐卡,摇摆着向我走来。很久没见你,我倒是有点紧张。公交路上,你把头靠向我,那时我想你一定是把整个的心都给了我,才会愿意远远地走出你的舒适圈,并且褪去所有的不羁与痞气,带着所有的诚意与决心,来见我的爸妈。这是你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也是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消化,你会出现在我家里这个事实。这对我来说太不可思议了,你是来自那么远的土地,而你即将站在我住过许多年的房间里。然而你真的出现在这里了,你跟我的爸爸握手,你跟我的妈妈拥抱。
我趁着元宵节的机会带你回家,就是想带你认识一下高高兴兴的亲人们,并且体验一把热热闹闹的元宵习俗。不管城市如何发展改建,我们曾经的村落和传统都一直保留着,并且每一年都延续着。当游菩萨的队伍出发,车鼓队的表演开始,百家宴摆上,你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对我说,这就是你想象中的中国!我骄傲地抬起头对你说:对啊,你去过的大城市是没有这些的,可是我们这里有,真正的中国在我们这里。
其实在那之前我只是喜欢元宵节而已,但你来了之后我才清晰地意识到,我们的元宵,还是宝贵的文化传承。
我向我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们介绍你,奇怪的是,他们都很喜欢你。我带你去见奶奶,奶奶年老行动不便,可是她万分激动。我怕她老人家介意你黝黑的皮肤,于是我说:他比较黑一点。没想到奶奶干脆地一挥手说:“哎呀,没关系的!人好最重要!” 我喜欢看见你握着她的手用方言叫她阿麽的样子,那一刻我觉得我从此就不再孤单了。
我还喜欢你被我赶去洗碗的样子,你在水池里低头认真地刷呀刷,妈妈坐在一边笑得开开心心。刚到家时你是多么紧张,妈妈说看见你进门后大口地深呼吸,垃圾都不敢乱扔就揣自己口袋里,但是过几天以后你就会蹭着妈妈的肩膀开始撒娇了,妈妈的心里一定乐开了花。
看见你举着潘姓的灯笼接龙,看见你成为潘家的一员,对于我而言是很奇妙的事。因为我一直是家中孤单的小孩,承担着所有的期待,但是现在有你一起支撑了。还因为你不是隔壁家的男孩,你是飞越一大片江山来举的这盏灯,所以我感到深受宠爱。
有时候我看见村里的人对你我指指点点,我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些什么,我内心就会感到不悦,然后把这种情绪传达给你。因为我认定他们一定是在叽叽咕咕你的棕色皮肤和西藏背景,小村庄难免有些人不怀好意,我对他们感到气愤,却把气错误地撒到你身上了。我记得有些个瞬间,你是很失落而不知所措的。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这是生活在小社区里难免的事情,嚼邻里长短。但是后来我看清楚了,他们都不重要,在这里最重要的是我的亲人,而他们都很真诚地喜欢和接纳你。特别是我的哥哥姐姐们,其实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所以这一趟带着你回家,我忽然好像感觉到一片热浪,他们都那么关心我,喜爱我,支持我。他们的世界可能没有我那么广阔,但是他们在自己的天地里活得有滋有味,而且面对我们时他们那么兴高采烈。我好喜欢他们,我原来以为我是远离家乡也被家乡淡忘了的人,可是没有,他们一直记得我。那个时候我突然好想就回家生活吧,离每个人都很近,近在咫尺。只是,我能适应吗?
我们以前见面都是在拉萨,我其实也只见过你两次,前后三个月。所以我并不知道在拉萨以外的地方见你,会是什么模样。这一次从西藏到福建,再从福建到西藏的旅程,其实挺漫长的。一同回拉萨的这一路,我们认识到了彼此身上许多先前未知的一面,生活和旅途真的是不一样的,对人的考验也不同。我学习到了哪些因素是会使你不安的,哪些东西是会触怒你的,以及我自己的底线和缺陷。我是很庆幸我们一同走了这一路的,这过于漫长的五天,在经历了各种酸甜苦辣以及交通工具之后,终于到达拉萨。我第一次亲身体会到,拉萨还真的不是轻易就可以到达的地方。这趟旅途虽然划伤了我们,但其实它让我们变得更加完整了。在这么短的几天时间内,我们学会了各种沟通与调解的方式,学会了如何化解矛盾与危机,这对我们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是有利无弊的。一出现问题我们会面对面长聊几个小时,但是现在我们还约定了,不再轻易发脾气,因为我们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要多一点耐心来学习对方和自己。我们对未来的生活有许多的期待,所以不要轻易划伤对方,因为那样也会给自己带来同样的伤痕。
伴侣是一所学校,请多指教。
还记得我们走路到外婆家时,大家都跑到屋外向我们招手的场景吗?他们一直都在那里等着我们,他们一直都在等着认识你。我希望你想起我的家人时,也能想起这一场景,因为他们会一直敞开着怀抱,热情而好奇地,欢迎你,欢迎你成为我们家族的一员,扎西旺堆先生。
2019.03.27 潘璐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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