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缘

杭州，西湖旁世世代代住了一户人家，方圆十里，无人不晓:刘府。广施善因，赈灾扶孤。刘府的老爷，叫做刘靖，两个儿子——刘宇，刘妙。

故事是因为一棵树开始的。

刘靖的夫人卧病十年，所有前来诊治的大夫只是摇摇头，叹息地都说:“这是奇疾啊，请刘老爷另寻良医吧。”游方道士经过的那一天，刘靖的夫人已经奄奄一息。幡儿和铃声声响，雪花肆漫。青丝履和游云冠径直进了刘府。

道士气定神闲:“刘大人，尊夫人之疾可以根治，且根治之法近在眼前，”道士轻轻抿一口茶水，献上一策，“可伐西湖旁之树，取其树芯，制以为香，日月焚祈，不但可以保尊夫人无忧，更可使方圆百里内风调雨顺。”刘靖的眉从舒展到紧皱:“可是，人所尽知，那树是一方山神之子所化，若伐之，是否......？”道士捋须大笑:“山神之子正值孩提，无反抗之力，而山神使怒，更须时方能调动山川之力，届时木芯已焚矣。纵彼有复仇之心，则无甚风浪，且忍此一时，而致百年安稳。更何况......若大人明了一事，此香更有别用。用不用此法，全凭大人裁断。”

道士离去的时候，刘靖就在那晚，带上可靠的家丁，伐树，于子时夜深，彤云遮挡了所有的光。制成了香，烟雾如那夜的彤云，一样厚密，刘靖每天对着它，时时祷告。

刘靖的夫人病愈的时候，一家四口在风和日丽的那天，莲花盛放，风景美如画的时候，一起游湖。刘靖想起了那阵烟雾，那棵树。“可是，湖中不是还有我们家族世世代代的守护神么？况且这些年过去了，亦未曾发生什么。”游湖恣意，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小舟在湖中任意游转。

夜深千帐灯。刘靖做了一梦，刘氏守护神—生前为师爷的那人自梦境的尽头走来，迎面作揖:“刘大人，近日游湖可为乐乎？但日后，愿再无近此湖。”那人说完，便如一阵轻雾消散了，刘靖被叫喊刘妙的声音惊醒了，刘靖披起衣服，望了一眼案上正冒着暗红色火光的香，缥缈的雾浮于半空，挥而不散，刘靖有点呆滞。“爹”，刘宇冲过来紧紧攥住刘靖的衣角，“今日游湖，我的佩玉搁在湖岸忘记拿走了，我能去把它取回来么？”湖？！刘靖心想那日，怒瞪了刘宇一眼，严厉地答了两个字:“不准！”疾步走到了刘妙的房间。

“妙儿怎么了？”刘靖急切地问。“大人，少爷他高烧不退，怎么叫也叫不醒，只是一味地冒汗踢打，如果再这样的话，恐怕少爷捱不过今晚啊！”刘靖急呼人备好马车，名医在百里之外，不出意外的话，寅时可至。

刘宇又趋上前来，“爹，我想跟去，一起照顾弟弟。”刘靖又望了一眼那香，香依旧沉静，不发一语，默默地燃烧着。

马车出发了，父子三人各怀心事，在马车的颠簸声中不发一语。不知何时，天上下起了雨，由缓渐大。

“爹，那玉是我娘送给我的，我得去拿。”刘宇一字一字地说道。刘靖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了，听了这样的话，忽然回过神来，愤怒地咆哮:“你娘在家里，你没有其他的娘！那女人，不配是你娘，那玉，我不准你去取，若是我早知道有这玉，我就早该亲手把它砸烂。”刘宇站起身来，俯视着坐着的父亲，背对着他一直不是深爱的父亲，跳下了车厢。“你想去死？！想用自己的命和脏腑去填那棵树的命吗？！你要去死，我不会拦着你！”马车继续向前驶去，刘宇的背影在刘靖的记忆中，和那一棵中空的树重合在一起。驾驶马车的家丁听到他的刘大人说那棵树的时候，不知为何，冷望了刘靖一眼。雨，从淅淅沥沥到乱舞，风声夹啸。“铮”车辕忽然断了，整辆车分崩离析，所有人都滚落在地。刘靖束好的发散开了，随风而舞。刘妙终于发出了声音，只是一阵又一阵的哭声，深刺着刘靖的耳。“妙儿！妙儿！你在哪儿！”刘靖声嘶地喊叫，只是看不见人，看不见刘妙的身影，一阵一阵的哭声贯穿刘靖的耳。雨声越来越大，哭声越来越微。刘靖只是疯狂地扒地，用手四处寻找着他的妙儿，那些马困倦地喷出鼻息，不断抬起蹄子，抖动着身上的雨。——直至，再也听不见刘妙的哭声。

“大人，咋们，上马回去吧。”家丁嘶哑着扯出这些话。刘靖颓废地瘫坐在地上，家丁勉强把他扶上马，马打一个响鼻，缓缓的，人和马消失在了雨幕中。

这大概是道士说的一时之困顿吧？刘靖陷入了神思混乱的时刻，几天。那家丁药哑了自己，已不想再说话了。

刘靖回到家的那一天，家中坐了一人，不冠不履——道士，自称和尚。刘靖回家的那一刻，忽而就明白了很多。冲上案，对着火盘腿而坐，没有理会任何人，望着香，大吼一声:“此为三昧真火，焚尽人间牵连事！”刘靖觉得，自己这是真正的四大皆空了，丧子之痛，皆已不在心上停留。和尚哑然失笑，“刘靖，你这当真是四大皆空？真正的木芯早就已经被人采走了，你这木芯，不过是后来者安放进去，待树长成，自欺欺人罢了。刘靖，你这四大皆空，是真的看穿么？”

百年无忧，亦非真正的无忧。因为刘靖每天得烧比原来多三倍的香，不知道是为了烧除他良心上的愧疚和害怕，还是为了祈求方圆百里平静地一点事情都不要发生的好。百年无忧，故只有三十三年的无忧，自那之后三十三年，他儿子的亡灵归来的时候，亦不知刘靖，是抹杀了自己的儿子，还是带着自己的忏悔自我裁决。反正到死，刘靖都在那香的影响下，觉得自己得了佛缘，四大皆空。自那之后三十三年，听说那一片地域是荒芜了，我也不知道具体的，不知道是因为人的争斗和欲望，还是神的惩罚。神？应该是不可能的吧，不然又怎会让自己的儿子被人杀了呢。

这一切后来发生的事情，我都不甚清楚了。我只是一个家丁，药哑了自己之后，就离开了。关于那里，我只是在自己的颠沛流离中听来的，听来的只言片语。刘靖大人，终究是觉得自己得了佛缘的，是喜是悲，都是刘大人的佛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