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器!”
要是谁家小孩被贴上这样的标签,他不跟你急?
可是在孔子看来,这绝对是个好词。孔子就提倡“君子不器”,作为一位君子就不要像个花瓶一样被供奉起来,没什么实用。
花瓶的特点是什么呢?
现在我们到邮局去寄一个花瓶,为避免包裹在运输途中受损,通常会打上“易碎”或“小心轻放”的字样。
对了,花瓶的特点就是“易碎”,是“脆弱”。
我们为了彰显自己对子女的爱,是多么出格地把他们当成易碎物品来供奉的啊。每个父母肯定都特别热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养育孩子的过程中,需要的不仅仅是一颗爱心,更需要知道如何去爱。就比如一个外科医生,拿着一把手术刀,对你说:“我非常乐意帮助你,虽然我的技术很差,但是我特别有爱心。来吧,请相信我。”如果你是这位病人,听到医生这么说一定会吓得跳下手术台了。
最近有一位老师先是辞去班主任之位,后来又辞教师一职。事情是这样的——
下面是她在班级家长群里的道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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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因在群里公布了默写成绩不理想的学生的姓名,家长认为这“没有考虑到个别差生及家长的感受及自尊,给个别家长造成严重的心理伤害”了,要告她。她内心很惶恐,并不是为了诗和远方的缘故,她写了辞职信,因为出于下面信中的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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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工资2607元的教师,指望着用它养家糊口,已经捉襟见肘到何种地步,还动不动就被威胁要告到局里去,无异于捆住手脚,让她不能做平衡动作,还要在悬崖边上走钢丝。细思恐极,她选择辞职了。
如果学生什么都说不得,一说就伤害自尊,伤害自尊就自残,自残就会死,死了就无后,无后就绝种……,想象力丰富到像鲁迅 在《而已集》中所说的:“一看到白胳膊就想到大腿,想到生殖器,想到性交,想到杂交,想到私生子……”,也宛若蝴蝶效应所说的:“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那么这位老师的可能也是那些“个别家长”的推论就很有道理了:“刚才我给学生讲解第30课练习册,当纠正学生默写在黑板上的词语时,我冒了一身冷汗,如果写错字的同学心灵受到了伤害,回家自杀了,或者若干年之后自杀了说是因为我指出了他的错误才轻生的,我该如何面对自己?”
这里家长把自己孩子想象得太过“易碎”了,便大加指责老师,没料到,人家老师也可能是一件易碎品呢,现在她就得了“魔障”,对于您的孩子,她已杯弓蛇影,不知道如何也不敢教育了,她的家长又找谁说理去?
我们假设蝴蝶效应是成立的,批评学生的“坏处”,“个别家长”已经指出来了。我们来看看另外两种情况有可能是什么结果——
一是 如果这位老师表扬了您的小孩,然后您的小孩高傲自满了,导致学习退步,退步就会伤害自尊,伤害自尊就自残,自残就会死,死了就无后,无后就绝种……
二是 如果这位老师不批评不表扬您的小孩,您的小孩可能会觉得受忽视了,忽视就会伤害自尊,伤害自尊就自残,自残就会死,死了就无后,无后就绝种……
穷尽三种情形,都可能有“绝种”的后患,哪位老师怎么做都不能逃得掉这种指责吧。这些都是极端情形的推论,但可能性一旦存在,即使概率是十亿分之一,“个别家长”还是会觉得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只能把那个让他可能绝种的老师揪出来,告到局里去了。
试问有几个学生喜欢家长去到学校上窜下跳的?父母们之所以被小孩屏蔽朋友圈,是孩子们不爱自己的父母了吗?或许反而是小孩太心疼父母了,不愿看到他们的拙劣表演被人取笑吧。可是这些父母有没有考虑自己的行为伤害了自己孩子的自尊,然后伤害自尊就自残,自残就会死,死了就无后,无后就绝种……
我家小孩初三毕业时班级组织了一次毕业游,组织活动的学生“假惺惺地”邀请家长尽可能也去,但是——
最终去的家长并不多。
我问一位来送行的家长为什么不参加,他支支吾吾说小孩不同意。哈,有意思吧。小孩其实更愿意生活在自己的小伙伴中,自自在在地去争取荣耀和面对失落。如果孩子一旦遭受批评,家长就来杠上一杠,可能是对小孩的双重侮辱。那次旅游有一位母亲善意地提醒她家小孩多穿衣服,是在众人面前,我看到小孩脸色很难看,所以我想,你尽可显示母爱,但不要在他的小伙伴面前,他会觉得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大人照顾是很可耻的,如果他这时在追求某位女生的话,他更要出离愤怒了,辛辛苦苦经营的形象啊,无异于你喊他“二狗”的小名。
“个别家长”对自家孩子的爱太无边了,自己不但娇溺小孩,还要求整个社会帮着他娇溺小孩。《归去来》里,富豪成伟终于要管教在美国的儿子成然了,再不给他上不封顶的用款,但也给到一个月一万美金的额度,只是被娇溺惯了的成然觉得根本不够用,于是去跟人假结婚接收一笔十五万美元的好处费。成然是这样回应父亲的责骂把婚姻当儿戏的:
“我不能横向和别人比,我只能纵向和自己比!从出生你就没限制过我花钱,忽然每月1万封顶,简直是跳楼的落差呀,你让我怎么适应?”
你看,家长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小孩了,还不让社会帮他管的话,按照武志红老师《巨婴国》中的观点说,这类家长就是巨婴。
武志红发现,我们90%的爱与痛,都和一个基本事实有关——大多数成年人,心理水平是婴儿。
国内的精神分析学界有一个基本共识:中国人的集体心理年龄,没有超过1岁。武志红更认为,中国人的集体心理年龄,没超过6个月。
6个月前的婴儿,会有以下三个主要的心理特征:
一、共生。6个月前的婴儿会觉得,我就是妈妈,妈妈就是我。我们是一体的,我们共同使用一个身体和心理。在这个共同体中,只有一个人说了算,而这个人当然最好是自己。
二、全能自恋。6个月前的婴儿会觉得,我是神,无所不能,我一动念头,世界就该按照我的意愿运转,否则,我就会变成魔,有雷霆之怒,恨不得毁了世界,或者毁了我自己。
三、偏执分裂。所谓偏执,即我的判断、我的意愿必须坚持下去。所谓分裂,即,事情一分为二,且两者不能并存。譬如,好坏不能并存,黑白不能并存,善恶不能并存,不同意见不能并存……偏执分裂加一起,则成了,我是好的、白的、善的,我的意愿才能存在,你则是坏的、黑的、恶的,你的意愿不能存在。婴儿活在极端对立的两种感觉里,一旦被照顾得很好,他的全能自恋就得到了满足,这时他就会有神一般的感觉——我一动念头,世界就会按照我的意愿运转。一旦没被照顾好,他就陷入彻底无助中,同时也会生出暴怒,恨不得毁了这个世界,或者自己。但是,婴儿必须把围绕着无助、暴怒的破坏力投射到外部世界中,因为他的自我还没有能力容纳这份“坏”,一旦他认为,这份“坏”是“我”的,他的脆弱自我立即会分崩离析。所以,一旦有任何失控发生,婴儿会想,既然“我”控制不了这件事,那一定是“我”之外的其他力量控制的;并且,因为失控多是不愉快的,所以控制这件事发生的力量是敌意的,并且是主观敌意的。通过这样的思考,婴儿就将失控中产生的“坏”从自己身上切割出去,并且投射到外部世界中了,去外部世界找“真凶”。
对比巨婴的三个主要心理特征,上面那位“个别家长”的行为条条中的。
首先,共生。他觉得自己和小孩是一体的,小孩即我,我即小孩。小孩被批评了,我必须跳出来说话。
其次,全能自恋。我是神,我容不得别人来说,你竟然来说我了。不行,我要发怒,我要自残。
最后,偏执分裂。现在竟然有人批评我家小孩(和我)了,不是我的错,一定是别人的错,而且是故意恶意的错,把TA揪出来惩罚。于是那位老师便被妖魔化、弄魔障了。
这几天我家小孩班级正在井冈山参加社会实践活动,说是吃苦思甜,但我心里明白,哪能有什么苦吃呢?但是在家长群里还是免不了许多家长的担心,交代鞋子、风扇、衣服的,眼花缭乱的。其实学生们不会那么“易碎”。
你思考过“易碎”的反义词是什么吗?
几乎所有人都会觉得,“易碎”的反义词就是“强韧”、“坚韧”、“结实”,诸如此类。但是“强韧”、“坚韧”、“结实”这些词都是有限度的,当打击超过承受的限度时,那些物品也变成“易碎”的了。所以从逻辑上说,“易碎”的反义词应该是“请乱扔乱放”,注意有个“请”字哦,就是欢迎的意思,你越是乱扔乱放,我不但不会受损,还会从颠簸和各类撞击中受益。塔勒布在《反脆弱》一书中由此提出了“反脆弱”的概念。
我们直觉上好东西就应该好好保护起来,避免遭受任何打击 —— 其实连养孩子都不应该这么养。最理想的系统就要能抗打击,反脆弱,不怕事儿。
人体就是个好系统。免疫系统能挡住绝大多数病毒。温度高点儿低点儿,工作苦点儿累点儿,情绪好点儿坏点儿,我们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能承受。人,其实非常不怕折腾。森林和草原的生态系统也都具备相当的抗打击能力,哪怕是历经一把大火,过几年又是生机勃勃。所谓春风吹又生嘛。
这些系统都是活的。活的东西,才有可能越挨打击越顽强,才有可能随机应变。只有供养成了“花瓶”一样的器皿才投鼠忌器。那怎样才能让系统抗打击呢?
首先“抗打击”不等于“不变”,也不等于就是追求“稳定”。一成不变的系统反而是脆弱的。我们知道保持系统平衡的是负反馈回路(也称平衡回路)。负反馈回路的作用不是让系统不出状况,而是出了状况能给扭转回去。一个具备抗打击能力的系统得能经得起扰动,取得一个动态的平衡。
拿上面贴出默写不理想学生名字的情况来说明什么是负反馈回路。
假设老师与家长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默写成绩是100分。现在A学生出了状况,只有80分了。这个结果我们公布在家长群里,无非是要A学生家长也替A学生出主意加加油。然后找到了问题,如果A学生只是昨晚拉肚子了影响睡眠,然后听写出了意外,那么下次我们就要让A学生在考前注意饮食以免影响睡眠质量,大家也就这么执行了。下次,学生的成绩就又回到了目标100分来。我们称这是一个负反馈回路。它的目的就是时时抓住目标和现状作对比,若现状不如设想就找原因,原因找到了就进行改善,目标也就达成了。这是一个好的反馈机制。负反馈总是让系统回到正轨上来。
还有一种是正反馈回路。所谓正反馈回路就是库存里的东西越多,输入就会越大,于是就会进一步增大库存。比如挣钱。你的钱越多,投资产生的利润就越多;利润越多,你的钱又会进一步增多。投资 — 挣钱 — 投资,这就是一个正反馈回路。但是,导致系统崩溃的往往也是某种正反馈回路。就比如夫妻关系,情感储备越少,看对方就越不顺眼;看对方越不顺眼就越容易发生冲突,结果就是情感储备进一步减少。这不是“正能量”,但是也是“正的”反馈 —— 因为有个叫愤怒的东西在增长。现在这位“个别家长”与这位老师就陷入了这正反馈回路去了。家长愤怒老师,老师觉得无辜无能,他们在这个回路不断积累一种负能量,但不好意思,他们都跑偏了,他们本来都是要让A学生的成绩变好呀。他们的这个跑偏了的正反馈回路需要引进一个负反馈回路,来给双方都刹刹车,回到解决问题的正轨上来——这需要第三方能量的介入。
其次,要使系统具有抗打击能力,系统还要具备一定的冗余度,它需要有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
如果追求极端的效率,让系统只能在“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中运行,这样往往就会让系统丧失抗打击能力。像戴尔这样的公司,讲究一个“零库存”,说几点钟用哪个零件供应商就必须在几点钟正好把零件送到工厂门口。这么做效率固然是最高的,但是也容易出差错 ——万一出状况,系统就容易陷入问题。学生与老师之间、老师与家长之间、家长与学生之间就亟需这样一个冗余度,需要有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不要出现一点问题,就推论到可能让人断子绝孙的极端。
其实小孩这次去井冈山参加社会实践活动,就大大地具备冗余度,一个大集体,本身就有许多资源的冗余,家长大可放心,就由他们去闹吧。天气冷没带够衣服,一大帮活人,会自发地解决问题的,谁有冗余就借件衣服穿一穿,也就过去了。记得我去九寨沟,山上温度冷,我也是没带衣服的,只好在山上临时地买了件衣服,还贼贵,而且……是红色的,叫一个大男人穿一件红色衣服,够难堪的吧,但没办法。由此我获得一个雅号,导游叫我“穿红衣服的”,九寨沟的旅程早已记忆模糊,这个称呼却意外清晰。不是吗?就像《同桌的你》唱到的:“你从前总是很小心,问我借半块橡皮”,或许没带橡皮当时的你的确很难堪,却成了N年后你被记住的一个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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