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几乎是伴随着饥饿而来的。地是集体的,投入少,农民干活没有积极性,所以粮食产量极低,根本不能满足家里的生活之需。为了贴补,家家户户都开始养一些猪、羊、鸡、兔。一则可以给自家自留地积攒一点肥料;二则家畜变卖后可得一些零花钱。如果生有一窝小猪、小羊,那更是喜出望外。我们的学费,妈妈的针头线脑,爸爸的烟茶酒,姐姐的手帕圆镜子都从这里开支。
因为粮食紧缺,喂养这些小家畜只能用青草。而我们的土地并不富裕,岩畔路边到处是庄稼,中间只留窄窄的一条小路。放羊的时候,我们个子小,羊的劲大,拖不住贪食的羊,反而常常会被它拖入地里。结果必然是一顿臭骂,外加父母低声下气地向受损失那家人赔礼道歉。到了冬天积雪整月不化。如果家里没有积存干草,那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家畜纷纷饿死的分了。所以割草成了出上学以外,最重要的工作。
其实,当时的我们并未认识到自己责任的重大。只是喜欢几个意气相投的人提着草笼,拿把镰刀,身后跟一条狗,说说笑笑地出门,然后在暮色合围时各自回家的快乐。
我们在一起相互交流从不同地方得来的故事,有时也相互合作去偷人家的瓜果。记得有一回偷一家人的桃子,我们将背心装进裤腰,摘一个就往紧贴身子的背心里面塞一个。结果虽然满载而回,每个人却莫名其妙地浑身发痒。主家不明的瓜果是不会承蒙我们光顾的。有此洪福的大多是自己家或自己亲戚家的。外甥偷舅家的瓜果则是常事。不幸被发现了大不了象征性地每个人屁股上拍一下。嘴上边数落:“这孩子,要吃什么尽管说, 你们能吃几个,只是可别糟蹋了庄稼。”边说边亲自走到地里拍拍这个,摸摸那个,拣几个熟透了的切开让我们放开裤带使劲吃。吃饱了还要带几个回家。当然也有被不认识的人撞上的背运时刻。但真正害怕的,并不是我们这几个淘气包,而是主人自己。因为我们慌乱跑动会将他那丰收在望的豌豆地或瓜田踩踏得一塌糊涂。得罪我们可不是闹着玩的,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够始终守着这块地盘,即使守着也难免有走神的时候,俗话说:“猫也有打盹的时候”。何况每个大人也都是这么淘气过来的。
割草出发时浩浩荡荡;回来时唱唱打打。那些狗总是围着我们一会一溜烟似的响着铃铛远远跑开;当发觉我们并未跟上时,又折转身跑回来,围着我们直摇尾巴。割草回来,草筐往狗的脖子上一挂,逛荡逛荡,到家时,草已经所剩无几。大人看见只是皱皱眉头,也奈何不得。每只狗都有一个非常人性化的名字,什么黑虎,什么花花。甚至还有只狗被叫做“碎女子”。那时豹子袭击狗的事情不少,而且豹子吃狗都是先从喉咙下口,所以家养的狗大都带有一个尖端朝外的钉子圈,豹子一咬就会扎了嘴,狗因此而得以逃生。割草时最震撼人心的是撵兔,一只或几只野兔被狗从麦田或者包谷地里哄出来,大家一见,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追了上去。前面兔子在死命地跑,兔子的后边狗紧追不舍,再后面则是这些狗的小主人或准主人。大家追着,不知不觉就会跑出数里地。直到看见狗的嘴里衔着兔子,得胜而回时,才想起该割的草还没有割,而且连割草的筐子镰刀都丢了。我们的少年时代是这样的没有负载,只有欢乐的。
除了年幼的割草者拽着大人的衣襟在村子附近找草,多数割草者都要提着草笼子,跑到很远的地方。姐姐家村南有一条小河,那是我们最喜欢光顾的地方。那里最让人喜欢的是一个水磨房。一间小木屋,除了一个厚重的石磨,轰隆隆地转着之外,就是靠墙根放着的面袋子。屋后是巨大的木轮在水流的冲击下吱吱扭扭地响着,好像鳄鱼巨大的下颌从水地抬起,而水却顺着它的利齿淌了出来。因为水流太急,加上经水轮一甩,随流而来的鱼猝不及防,就被重重摔下去,一下就摔晕了,见了人,也不知逃命。这时候我们总是挽起了裤腿,站在水车轮下用草笼,塞进水中,去迎接这些远方来“客”。将它们装在瓶子里,瓶里再灌一些水。过不多久鱼儿苏醒过来,围着瓶壁惊慌地游来游去。大水过后,常有一些从山上冲下来的小动物。我们总是喜欢抱来几快大石头,将河道一堵,等水面慢慢抬升后,便在自制的游泳池中折腾,如今我那蹩脚的狗刨式的游泳姿势就是那时候学会的。有一回,我在一口一人深的枯井里发现一只鳖,是另一个小伙伴,下去用脚踩着它的硬壳,鳖伸长脖子左右摇摆着,好像不满说地喊:“讨厌,别闹,人家睡得正香。”它不知大难已经来临。趁它深长脖子的瞬间,一只小手紧紧地攥住了将它提上了井外,那一天,我们是唱着歌像打了胜仗的将士那样骄傲地回村的。事后它在我家水缸义务展览了半个月,便被那些好“客”而不懂得待 “客”之道的人们,打得遍体鳞伤死去。我从它的腹中竟然得到了二十八个卵,分给了伙伴们。
后来那里修了一个水库,清凌凌的水从南山里远道而来,迁居到这个芦苇环抱之所,无限的惬意,安安静静地躺着,一阵风来,好像发出阵阵鼾声。会游泳的,将衣服一脱一口气游出一里多路之外,躺在岸边接受太阳的抚摩。像我这样的旱鸭子,也能找到快乐。水库边停着水泥船,跳上去将草笼放好,随便找个铁锨或者树棍在两边一撑船便按照我们的意愿,平稳地像库中划去,风儿梳理着我们蓬草一般的乱发,掀动我们的衣服将夏天的清凉送给我们的肌肤。草鱼、鲢鱼快乐地在我们附近扎猛子。鸟儿打远处飞来,朝我们俯冲而下,当快要触到船舷时又两翅用力一夹冲向高空。水库彼岸芳草鲜美,可以让我们满载而归。
到了暑假,割草成了我们唯一的活动。清晨,我们三五成群,摇摇晃晃出门,当太阳出来,露气消退后,我们才钻进庄稼地里去完成自己的事业。马齿苋,灰灰菜,扫帚菜以及夏收时掉落地里又冒出地面的油菜苗,尖尖的略带辣味的小蒜等,可以使无钱买菜又无地种菜的我们全家的饭桌丰盛起来,至于发现散落地里的辣子、洋柿子、西葫芦和伸着绿绿的触须攀上苞谷杆后,又将筷子一般粗的果实悬挂在空中的豇豆,就更令我们喜出望外。霸道的趴地龙,轻佻的蒲公英,毛茸茸的香茅草,嫩油油而且吹着喇叭的裤子蔓,以及长满了嫩刺,开着粉红色花的刺槿,那趴到半崖,像魔术师一般没完没了地将胸中的绿蔓扯出来,挂满峭壁的马奶头,都是我们寻找的客人。甚至那满地滚爬的蒺藜草也会成为我们的战利品。估摸着差不多够用了,我们又开始了自己的游戏,找一棵树一人占据一个粗壮的树枝。它是皇上,我是大臣,或皇上的舅舅自编自演起来。或者在路上挖一个坑,在上面架一些树棍和草,再在草上铺上土。看着谁的车子打此路过陷入坑中的窘样取乐。有时发现一条草蛇就将它头和尾巴一同埋进土里,眼看着蛇的肚子越来越大,终于一声暴响之后,蛇的身体血肉横飞。有时发现一个黄鼠的窝,就从扫帚上面抽一根竹棍,再从牛马的尾巴上,借几根细长而且坚韧的长毛挽个活套,一头埋进窝边的土里,然后使劲弯曲,将发丝圈绊在窝口,准备停当之后,撤离到离窝不远但又能看到黄鼠动静的地方藏起来,当听见黄鼠叫声,我们赶过去将黄鼠从机关上取下来。那黄鼠真是漂亮极了,各个都长着黑黑的大眼睛,双眼皮,毛茸茸的尾巴很招人喜欢。有时会发现的窝,满满的一窝蛋还带着它们母亲的体温,看见我们闯入,锦鸡、鹌鹑无奈地飞离,但并不会走很远,它们气的咕故地不停地在附近晃悠。虽然我们平日劣迹斑斑,但是对于这些鸟却是很客气的。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去,尽量不打扰它们。遇到落难的雏鸟,还会用手捧着带回家将它们放进养小鸡的盒子里。让它们享受鸡雏的待遇。
乐够了,闹够了,我们并不急着往家里赶,而是找一个小树林,在地下一躺,睡够了,肚子也开始长“空城计”了。我们才爬起来,攀上树,找一些早熟的果子垫垫肚皮。再走回家去。割回来的草,除了喂少部分给牛羊,其余的都晒在太阳下。
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我们虽然还在继续割草的工作。但此时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喜欢成群结队,而是喜欢单独行动。人少了,割的草自然就能多一些。边割草边想自己的心事。家庭的困难,自己的未来,甚至也关心起庄稼的收成都是考虑的问题。一个人坐在密密的庄稼地里,静静地看着鸟儿从头顶飞过,感受着风从草尖梳过的清凉,静静地听着打身边经过的人们的说话声感到是那样亲切和无比的惬意。极远极远的北方不时传来火车碾压道轨的轰隆声,还有几回传来县城里武斗的炮声。南边会传来零河发洪水的吼声。一个人站在这了聆听大自然的交响曲,一切尘俗都像这蓝天上的游丝一般的浮云悠悠地随着风儿飘走。童年的割草人是在玩乐了中打发岁月,而少年的割草人却是在大自然的诗的意境中成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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