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就像受罚的西西佛斯,一趟趟地来,一趟趟地走;人流就像浪潮一样,很快又拥挤在站台上了。
母亲回家那天,妻子正好要出差回来,我坐地铁去高铁站接她。在地铁上,我注意到了一个老人。
起先,我看到的都是些握着手环看手机,坐在座位上看手机,靠着车厢看手机的年轻人。突然,在一个角落里,我注意到了他,眼睛便不再从他那里离开了。
不仅是因为他没有看手机,而是因为他触动了我。老人的样貌、穿戴、神情,或者说他整个的存在都与这场面太不搭调了。他正坐在最后一节车厢的末尾,正在用他惶惑而紧张的眼睛快速打量着他的周遭。他的眼睛总在转,却在哪里都不停留,他像一只惊恐的猴子,似乎完全弄不懂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又在什么地方。
我哪里又不懂得这种眼神想要说的话呢?我扶着车厢中间的竖杆,把目光从肩膀上投过去,打量起他来。他穿着一件绿色的户外夹克,一条黑色的老式的布裤子,一双户外鞋子,不管是衣服、裤子还是鞋子,统统显得很大,完全显出了他的瘦小。那挽起的袖子,衣服的干净程度,又让人知道他是临时特意才穿上的。他已头染霜华,稀疏的胡髭也花白了,额头上刻着重重的平行线,由于两只眼睛总是一眯一眯的,所以便向四周射出许多波纹。他每眯一次眼睛,就显露出一分愁闷的痛苦。我从没有见到如此的一张脸,我不知道他心中的苦痛,只能远远地替他难受。
他连坐也没个坐样儿。他总要站起来看门口上方的车站指示,又坐下。他还要照顾他脚下的两个袋子,每一到站,他就捏一捏手提袋的一角,往他跟前拖一拖。一个庞大的旅行包放在他的身后,他像小学生一样把胳膊套在背带里,每一到站,他似乎都要努力地往背上背,但总是不成功,而他也像是不在意似的。老人就这样一直到了终点,才下了决心背起背包,提着袋子弯腰下了车。
因为时间还早,离妻子的车到站还有20分钟,我就有意无意地减缓了步伐。
老人来到站台上,左右观望,黑压压的人群似乎让他很迷茫。我正好从她面前经过时,他朝我问了一句话。同时,他手里出示一张白色的卡片。
“车站在啥子地方呢?”
那醇厚的川音让我愣了一下,不过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高铁站吧?”我有些为自己的言语清晰不好意思。
“火车站。”
“火车站?不对!这里是高铁站呀!”
“哦——对!就是高铁站哦!”
老人的嘴里喷出些酒气,他手里的白色卡片确实是一张高铁票。我心里的这种感觉有一次增强了:到底是什么人把这个小老头扔进人群里了呢?
得知我也是赶往高铁站的,老头儿很高兴。他的眼神不再惶惑了,提着的心似乎放下去了一半。
“走楼梯还是排队走电梯呢?”
“走楼梯嘚,电梯人多!”
“大叔,包重吗?我给你提着。”
“哦——不重不重,没啥子东西!”他醇厚地说,他的笑容里没有任何的堤防和警惕。
“这是此地特产的西凤酒,我带回去喝。”他提起手里那瓶酒说。终于寻找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的脸活泛了,不再令人难受地挤眼睛了。
“大叔是哪里人啊!”
“紫阳。”
多好的名字啊!紫色的阳光温暖着山坡和河流,那是老人的山坡和河流。
老人唯一的女儿,远嫁到了西京,这次还是他第一次都西京来。这次他千里迢迢赶来,是因为女儿生了孩子,小外孙已经有四十天大啦。女儿的丈夫却出差去外地了,照料女儿的是婆婆。没有人送老头儿,他就只好孤身乘车到高铁站来了。
他大概在离女儿的出租屋不远的小饭馆里吃了顿饭,喝了几口酒。他实在不忍分离,又为女儿的生活担忧,但西京的喧闹不是他所熟悉的,他还是急着回自己的山坡,只有家乡的山坡才能听懂他的叹息。然而旅途实在不好受,孤独如影随形,老人就像个弃儿一样坐在那里挤眼睛了……
到了地铁出口,我要止步了。我交代他下来该怎么走,他再三感谢作别了,似乎我就是他的老相识的。
当我在站台上接到从北京回来的妻子时,老人大概已经坐在豪华整洁的高铁里,向我们所生活的城市做最后的一瞥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