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小兄弟?”
她正要打开手中的荷包,冷不丁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她怔了一怔,而后又将荷包塞回了男子手中。
“还你。”
“你这小兄弟倒有意思。”他笑语道,一眼便看出她是女儿身。
“噢,怎么?”她见惯了世人嘴脸,丑恶、良善尽皆有之,今天这人倒是第一次见。
“寻常小贼总会辩驳两句,眼神闪烁不定,更别提说话的语气,可没你这么理直气壮的。”
“偷了便是偷了,既然发现归还便好。”
男子微微笑道,“与其现在饥一顿,饱一顿,不如跟在我身边,如何?”
她未有一丝犹疑,露出一个爽快的笑容,“如此,就多谢公子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她一手指了指自己脏兮兮的脸蛋,“我从来就没有名字,无父无母,更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
“我给你一个名字,就叫齐灵。”他见她眸光灵动,一个“灵”字闪过脑海。
“可是,你叫什么?”
“齐君平。”
一
“你跟过来做什么?”他的语气就和井中的月光一样,凉凉淡淡的,没什么温度,也不教人难受。跟在他身边已经三年了,可是这两年他似乎越来越冷了。
“哼,我不过就是……就是刚办完事路过而已,一时好奇便跟了过来。”她说话一如既往地没规矩,他也从不在意这些。
“喏,回信。”说着,她将一封信塞进了他手中。
他直接将信收入袖中,静静坐着,没再言语。
“现在怎么办?”她最受不了对着一个人,却闷声不语。
“等。”对方终于给了她一个字。
“可是……”
“要不是某人硬跟过来,我又何必为了救她,掉进自家陷阱?谨华会派人过来的。”
她眉梢一抬,轻轻撅了撅嘴,胳膊肘抵着大腿,侧过脑袋单手托着腮帮子怨念道:我怎么会跟到这个宅子最偏僻的角落来,这下有得等了。
“不如……我们聊聊天啊。”她不甘心道,挪了挪位子坐到了他对面,一个比较暗的角落里。
她看了眼对面的人,发现他正闭目养神,就权当他不反对。
“当初你为什么收留我啊?”
“当初你又为什么答应跟着我呢?”他睁开了眼,暗淡的月光下,她知道他正看着自己,语气中隐着一丝笑意,“还那么爽快。”
“那是……不就是因为想混口饭吃嘛。”大概……还有那个笑容吧,她的脸有点烫了。
“既如此,以物易物,你这一身空空妙手的本事……”
突然,一声石门移开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主子?”
铁栅栏外的声音是谨华的,身后是几个护院,手里举着火把。他知道偏院的陷阱被触发,就急匆匆带人过来,意料之外的竟是自家主子端坐其中。
“快,开门。”
门一开,谨华就急着进来看看自己主子,哪知还突然窜出来一个人。
“谨华!”她一下从角落里窜出来,吓得面前的人抖了一抖。
“齐灵,你怎么在这里?”谨华一脸诧异。
“说来话长……”
“还有主子怎么也会在这里?”
齐君平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灰尘,越过此二人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像是特意解释,幽幽道:“长话短说,我是为了救她才跟着掉下来的。”
谨华还想问刺客在哪,一看这里就两人,想也知道,跑了。
二
“快,快带他走,这里我还能抵挡一阵。”
齐灵手中突然多了一道紧拉的缰绳,她来不及多看身侧的位置,已经空了。
转瞬间,马车后响起刀剑相击的声音,是谨华。
“驾——驾——”
她再顾不得许多,一个劲地驾车往前奔去,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现在发生的一切远在他们的计划之外。
“驾——驾——”
她审视起道路两旁,走势渐高,路开始变窄,马车拐了一个弯,两旁的树丛不知何时已经靠拢过来。
齐灵的心头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眼前的视野豁然开阔。
“吁——”
她连忙勒住缰绳,险些马匹就要一头冲下悬崖,死路了。
她转了转眼珠,叹了口气道:“赌一把。”
随即,她掉转马头,一路往回疾驰而去。
行至树丛将要拐弯的地方时,她停下马车,隐隐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
“来不及了。”她一把掀开车帘,却被眼前的人惊呆了,是齐君平。
“你怎么在这里,刚才寺里的又是谁?”
“别多问了,现在什么打算?”他出声打断了她。
“你先下车,躲进树丛,快!”
他没有多问,跳下马车躲进了树丛。他原以为她也会躲进来,可是他听到的却是——
“驾——”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似乎停顿了一瞬。
迎面而来的一群黑衣人,比想象中的要多,但是比预料中的要晚。
“小心,有毒啊!”她善意地提醒,手中一大把石灰粉洒向驰马而来的黑衣人,黑衣人只顾掩面,马车一把冲出了他们的包围。
她扬起手中的三根银针,猛然一击直接扎在马腿上,跃身跳下马车。
“走,走得越远越好!”她冲着疯狂疾驰而去的马车喊道,也只有她知道车内空无一人。
黑衣人正要朝马车追去,她一把剑挡在他们面前。
“你们,追不上的!”
她肆意一笑,迎击而去,她知道自己并不善武。
三
她醒来,已是一天之后,在谷底。
她昏睡了一天一夜,是疼醒的,腿断了,失了不少血。
身边,是他。
她认出了身旁的白色衣角,火光的颜色染上了衣服,白中带着一点暖黄色。
“你太乱来了。”他的声音不掩责备。
“呵……”她低头看了看衣衫,自嘲一笑。自己的衣衫已满是破洞,遍布血迹,腿上还罩着一件外衫,不是他的。
她也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昏迷的,更不知道这些伤痕怎么来的,大概是和杀手打斗的时候留下的,也可能是被树枝刮破的。
“这出戏不见点血,他们怎么会信呢?”她的声音有点漫不经心,半开玩笑,声音比起平日轻了很多。
“这么做无异于以卵击石,我教过你自知之明吧?”
“他们的目标是马车,所以……我给了他们一招欲擒故纵。”她吃力地轻笑一声,看了看自己的左腿,似乎感觉不到什么痛。
“对了,怎么会是你在马车里?”
“临出门前,谨华发现周围埋伏了不少人,于是我就和宁绍换了外衫,故布疑阵,真的宁绍还在禅寺里。”他往火堆里投了一块柴,拿起一直靠在火堆旁的竹筒递给了她。
她接过竹筒,手心传来温热并不烫手,是水。
她喝了一口,本不渴就将竹筒搁在一旁,才发现手上黑黑的。原来这水已经烧开过了,鼻尖萦绕一丝竹子的清香,回味尤甘。
“你怎么对宁绍的事这么上心,他已经给你带来不少麻烦了,上次府里的刺客,这次变本加厉……”
“你今天问题很多啊,伤成这样,还有力气?”
“你知道我闲不住的,”她不知为什么看着他就禁不住笑起来,“你不想说也没什么。”
“咳咳……”
“你怎么了?”齐灵觉得他咳嗽得突然,脸色有些冷,火光都照不暖。
“没什么,老毛病了,”他清了清嗓子,往火中又丢了一根木柴,震起了一片火星,“你想知道也无碍,就快结束了。”
她不再出声,视线留在他的身上,期待着她还不曾知道的故事。
“他和我是兄弟,同父同母的亲兄弟。那年他患上风寒就留在宁家,我和父亲、母亲从外祖家贺寿回来,也是这样,穷途末路……远没有你我今天的幸运,当时是寒冬,”他拿起手边的竹筒喝了一口水,“父亲死于土匪之手,我和母亲跌落悬崖,却没死成,母亲一手拉着我,一手攀着岩壁,她刚把我拉上岩壁,手底下的岩石就松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跌入谷底,那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寒冷的一晚。
直到第二天被一个猎户救下时,我已经冻得浑身青紫,回到宁家是五天之后的事,我尚在病中,勉强能下床,家中已设起父母和我的灵堂。听说他们找到了我父母的尸身,已经被野兽啃食散乱,满地血迹,但他们始终找不到我,天寒地冻、野兽出没,找了五天也毫无结果,就推断我已经遇上不测……也是那一天我看到了一个家族的复杂,我还没有进宁府,就被二叔拦下,他认出了我。”他没有细说下去。
齐灵想开口再问的,却听到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咳咳……我被他们扔在一处乱葬岗自生自灭……从那天起,我才明白,一个家族里,我们从来就不是自己……甚至什么也不是。但是,宁绍不同,后来那些年他就一直在外求学,他没有搅入过家族纷争,他的手是干净的,他还是他。我,早已不是我。”
良久,他不再说话,她也没有出声,偶有木柴烧裂的噼啪声,带出几点火星在空气中隐没。
“那……他知道你是谁吗?”她离火堆有点远,脸上的火光晦暗不明,声音小心翼翼的。
“他不知道。”
四
“咳咳……”
“主子,宁家二老爷一家已经在流放路上了,宁二老爷重病在身,恐怕也不久于人世。”
“嗯,我知道了,让他们去吧,这样就足够了。”齐君平放下手中的书。
“咚咚——”
“进来吧。”
他看到的是齐灵,手掩在背后。
“咳咳,什么事?”
“喏。”一个盒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齐君平疑惑道。
“天山雪莲,你不是说你的病用天山雪莲可以治吗?”
“你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吗?”他面色一凛盯着她的脸,想要看出点什么。
天山雪莲一直都是宁家的镇宅之宝,从来都只有宁家人才知道,这些年当真是低估了她的本事。
“能有什么呢,不还是生龙活虎地站在你面前了?”她笑嘻嘻道,丝毫看不出异样。
“咳咳……”
“那什么,奔波了大半宿,我先回去睡个回笼觉了!”她转身轻快地走了出去,一贯地我行我素。
他目送她出门,眉头却不经意皱起。
“咳咳——咳咳——”一阵猛烈的咳嗽拉回了他的思绪。
门外,齐灵刚关上门,脚下就有些发软。
“原来那人说的是真的。”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了,倚着柱子坐在了石阶上留心听起里面的情况。
“主子。”谨华面露不忍,齐君平已经病入膏肓了,这两天咳嗽得愈加严重。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咳咳……”他喘息着,呼吸沉沉,他取出系在脖子上的一个球形吊坠,递给了谨华,“谨华,把我的百草丹给齐灵,无论中没中毒都让她服下,服下之后就让她离开,她从来都不适合这里。”
“是。”
“这株雪莲该怎么处置?”
“十年前就来不及了……把它送回去宁家吧,宁家的雪莲难盗,我也不过想让她知难而退,咳咳……”手帕上的咳血比往日还多,齐君平脸色苍白,唇角的血迹似是抽光了他所有的血色。
“主子,你……”谨华大惊,看着渐渐闭上眼睛的齐君平,心下焦灼。
“来不及了,”齐君平拉住谨华,“两年前我就知道,我死后,把我的家产全部留给宁绍,让齐灵服下百草丹就离去吧……”
“不用了。”是齐灵,屋里的二人没想到她还会回来,此时她正倚着门框,唇角早已乌黑,面色晦暗。
果然,她还是中毒了。
“你不用给我解药,早就来不及了。”她却是了然地笑了,笑容在齐君平看来说不出的明媚,她踉跄着走到齐君平的榻前。
“这一路,不是还有你吗?”她定定地靠在他手边,没了力气。
“……太傻了。”齐君平无力多说,视野里齐灵的模样渐渐模糊再看不到。
最后
城外,山林深处的一座凉亭。
琴声悠扬,宁绍指节分明的手指不疾不徐地轻轻拂过琴弦,琴音也并未有太多起伏。
亭外,不过一个书童,一匹马。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
“少爷。”来人一身黑衣打扮,蒙着面看不出脸,说话间打开了手里的包袱摊在宁绍的古琴面前,“这是二老爷的人头。”
宁绍稍稍抬眼,看了看桌上人头,苍白如纸脸上还有血迹挂淌下来,掩不去那双眼珠子里的惊恐。
然而,宁绍依旧缓缓拨弄琴弦,琴音未绝也听不出变化,双眼却是抬望向远处连绵的山峦。
“少爷。”是谨华。
宁绍停下了动作,侧过头看向站在身边谨华,那是他几年前就安插出去的人。
“怎么?”
“主子去了,”言罢,谨华将雪莲和另一个盒子交到宁少手中,“这是雪莲,还有主子留给您的家产。”
宁绍沉默了一瞬,放下手头的东西,转而把桌上的琴交到谨华的手中。
“带到他的坟头烧给他。”
谨华道了声是,转身便匆匆离开。
宁绍指向桌上的人头吩咐黑衣人道:“剁碎,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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