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先生: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又一年冬天悄然来临,昨夜惊觉风声飒沓,似有细雨敲击窗棂。我起身而观,方知新雪初临,这弥漫天际的精灵仿佛在轻声唤我名姓。
不觉间,我想起四百年前西湖的那场大雪。我大胆揣测,在您心中,那次与雪的浪漫神游必定算得一场极尽痴狂的美梦。念及此,我心中不禁一阵狂喜,便匆匆穿上外衣,走出家门,欲与您隔着遥远的时空,同观这一场纷纷扬扬的初雪。当然,我没忘带上您的那本《陶庵梦忆》。
置身漫天飞雪中,我想问您一句,当年,您究竟将怎样的情思藏在了《湖心亭看雪》这寥寥数语之中?
您若不愿回答也不要紧,请您暂闭双眼,听我言语。
南方的雪轻轻柔柔,落在指尖便很快融化,成了缠缠绵绵的绕指春水;可那凛冽的风却无半分雪的温情,反而带着刺骨的寒冷。世界仿佛被冻住了,天地之间一片静寂。可雪花仍在飘零,落在苍绿的树上、灰黄的草上,与街灯昏黄的光晕相映照。
我没有看到您所说的“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景象,亦未邂逅二三对坐饮酒的痴人。我只是在沉静如水的夜里,与远在天边却仿佛近在眼前的您,同观一场雪罢了。
先生,四百年前,湖心亭的那场雪又是何种情态?
您所描绘的“雾凇沆砀”之景,是不是冬日的泪凝成的冰晶,悬挂于天地之间呢?您笔下的“上下一白”,难道说的仅仅是这场大雪后的西湖之景吗?
先生,原谅我擅自揣测您的写作意图,因为您的文字为我们留下了太多遐想的空间。
当故国覆灭之时,您少年时鲜衣怒马的美梦也化作泡沫。一阵风过,原本的流光溢彩便都碎裂开来,再难寻觅——您终究不属于那个喧嚣繁华的世界。
何为“梦忆”?梦中所谈,大多为虚妄,却又带着在现实世界中难以为继的企盼,您是想借此开辟一个超越光阴的全新世界吗?“上下一白”,不单单是这白茫茫的雪,亦是您的心境,如此旷远、高洁,不染纤尘。
从此,春花不绽,夏蝉不鸣,秋月难觅,先生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场冬雪。
雪是天空的孩子,受万物感召而降临人间,仿佛身负洗净尘世污秽的重任。您看过国运昌隆、百姓安居之盛景,亦遍览大厦将倾、满目疮痍之颓象。当这场雪落在您身上时,您是否也期盼它能带走束缚您身心的沉重枷锁?
我想,我该感谢昨夜这场悄然降临的初雪。我借着路灯微弱的光,在雪中品读先生的《湖心亭看雪》,忽有所悟:雪,是永恒的雪;人,是永恒的人。在20世纪50年代,阿根廷有一位天才诗人皮扎尼克,她说:永恒,是灰蓝色的烟雾,无尽的回归,是浸没在远方的孤单的航船。先生,这孤单的航船是否就是您在那个雪夜乘坐的小舟?一人,一舟,在大雪后的西湖中飘摇,摆脱了时间的限制,渐渐地,也忘了自己置身何处。莎士比亚说,诗人和疯子,都不属于红尘十丈的人间。可您这样一位“痴人”,却固执地守着一方至纯至善的白雪。那场雪落在您身上,织出一个人、一个国家、一段历史的美梦,也浸染上您自由高洁的人格力量。在我眼中,您独往湖心亭,赴这一场风雪盛宴后,天际飘落的每一片雪花,都镌刻上了您的名姓,载着痴狂,四散人间,又归于梦境。先生,当年落在您身上的雪,如今也落在我身上。
与您共观风雪的后生
2022年初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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