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狩一十八年仲冬廿七日辰时三刻，行宫大殿。
“哎呦，嘉和公主，您就别跟这跪着了，主子要歇息了，今晚是不会见您了。”白发太监从内室匆匆走出，颇为无奈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尚公公，烦请您老再去给父皇通报一声吧。”嘉和刚刚在殿外久立多时，身上染着重重的寒气。尚公公不忍看着这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在外面冻着，自作主张让她进了大殿。大殿内地龙烧得旺，嘉和这一冷一热的，肚里还有个三个月的孩子，自然是受不住。冷汗贴在身上，神智也愈发恍惚了。可她再怎么不适，也未忘记自己今日觐见圣上所担负的使命，未忘记自己在黎王府上的承诺。
“公主，皇上刚刚服完药，奴才就给您通报了。可最近匈奴南下的事儿，闽地民变的事儿，正扰着主子呢。主子实在是没心情，也没工夫跟您叙话呀。”
“尚公公，我就是为了父皇的烦心事儿来的。您看，我这有黎王爷和闽地一个知县联名上的折子，上头可讲了解决的法子呢。”
尚恩接过嘉和已被冷汗浸湿的折子，眯着眼看了一下，又递还给了仍旧跪着的嘉和。
“公主，这折子应是在堂上呈报，呈给阁老他们。奴才再斗胆说一句，这黎王已被陛下禁了足，实在不应把您给拉进来，也不应让您在皇上面前露脸。”尚恩重重地叹了口气，“奴才得去伺候皇上了，您也快回去吧。再这么耗下去，您身子也撑不住啊。”
“尚公公，您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朝堂上的局势您应该清楚……”
“公主！”尚恩快速地打断嘉和，“您难道忘了赵姬？”赵姬，正狩一十五年得宠正甚，风光无比。却因议论朝政，被处以极刑。
此时的嘉和身子的承受能力就快到极限，又加之急火攻心，更是受不住了。一头栽倒下去……
再醒来时，是在偏殿，外头黑漆漆的，屋里也黑漆漆的。风裹挟着雪，从不甚严实的窗子，纷扬飘落。嘉和想摸黑下床，关严那扇窗子。
“别动。”虚弱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嘉和快触及绣鞋的脚猛地收回。
有人点了一盏窗边的灯，嘉和恍恍惚惚地看到了矗立于窗边的至尊，她多年未见的阿耶。
“阿耶。”嘉和湿了眼眶，小声呢喃了一句。随即谨慎地下了床，披好外袍，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中走到那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的身侧，缓缓跪下。“儿臣参见父皇。”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你看到你哥哥的话了吧。”至尊拿着嘉和带着的折子，也不叫嘉和起身。
“我看过。”
“那你们是说，朕同那汉顺帝，今正狩同那永建年间，都是别无二致？”直曲之论出自后汉永建顺帝时期，讽大将军梁氏。
嘉和闻言并不惊讶，也不急于反驳，只定定地看了会儿她阿耶羸弱但却不失挺拔的背影，再一叩首，“儿臣请求与父皇大殿议事。”
“哦？”至尊挑了挑眉，这才扭头借着微弱的烛光看着他的女儿。万千青丝因傍晚的昏迷，被宫女解开，柔柔地垂在肩头。白衣似雪，衬得她越发病弱，却也是越发惹人怜爱。一张娃娃脸不失可爱也不失温婉。他知道她的眸子很美，像她的母妃。此时她眼睑下垂，一派恭顺的模样。
“请父皇先行移驾。”
至尊轻笑出声，颀长的身影就闪出了房门。
约莫两刻钟，穿戴整齐的嘉和又跪在了大殿内，不同的是，这次她跪在了她父皇的脚边。
半晌，只有窗外风雪的呼啸声，二人谁都未开口。
“你有身子了，起来吧。”至尊终究不愿看到他最心爱的女儿受苦，即使这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父皇，闽地……”
“月奴，你曾说这宫里，你只有你母妃。可还记得？”
“……是。”母妃遭人陷害，难产而死。嘉和在她母妃临终后怒言如此。
“朕纳你母妃入宫时，她就怀了你。朕，还有你那么些兄弟姐妹，都与你无干系。”悲凉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随窗外的风声，化为一声长叹。“朕许你公主之位，是对你的恩赐，你为何还要三番两次与朕作对？”悲戚的声音隐忍着怒意，在悠悠的大殿，一字字掷落。
“陛下，奴儿本应为平民，您认了奴儿做女儿。可您为至尊，难道只用认奴儿一个女儿吗？天下的万万子民，谁人不是您的子女？”
“有贱民以下犯上，暴乱一方，你难道还要朕认他们吗？”
“子不教，父之过。”嘉和毫不畏惧，直冲冲地迎上了她盛怒的阿翁。
“住口！”至尊因怒意而颤抖的手直指嘉和。
“父皇。”嘉和又一次干脆地跪下，“闽地的那个赵和初并非贤人，他手下的梁轮，郑吴平也不是什么善类。他们都是……”
“你不要议论这些，都是朝堂上的事。你安心养胎。”至尊摆摆手，止住了嘉和，语气却也缓和了下来。
“朝堂。敢问父皇，如今的朝堂，是谁当家？”
“住口！住口！”背过身去的至尊又一次大怒，“尚恩，请公主出宫！”
“父皇，当今的朝堂是上官家的，闽地那些官员都是上官宏的门生。他们在闽地……”
“公主，请吧。”尚恩领着两个小太监小跑着入了殿，慌张着打住嘉和近乎狂吼的话。
“父皇，您信奉‘具官’那一套，可这已到了杀贪官的时候了。您究竟在犹豫什么呢？”
“公主，夜深了，驸马也着急。”尚恩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太监慌忙欲扶起嘉和。
“阿耶……”嘉和悲戚地叫了一声，背对着她的至尊微微动容了些，身子不可抑制地抖动着。
“你们退下吧，给公主赐座。”至尊在众人的惊讶中留下了嘉和。
嘉和缓缓落座，直视正座上的至尊，脸上还布有泪痕。
“你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吗？朕于而立之年继位，如今也快二十个年头了。朝堂上，上官氏一家独大，多少年了？从元朔一朝，也就是你阿翁掌朝中期，就开始了。这么些年了，铲了又生，生了再铲，可上官一党的根，何时能铲掉？朕这些年，身子越发不好，也不愿再与他们斗了。你回去吧，跟黎王讲清楚，朕也不愿治他的罪。叫他不要与上官党闹了，学着，保全自己。”
“父皇。天家有天家的不易，月奴知道。但您就要因为上官宏一族在朝野之中势力庞大，就退居深宫，不问政务吗？”
“你说朕怠政啊？”
嘉和一向心直口快，此时看着她阿耶鬓角的斑白，哽咽地吐出二字，“……不敢。”
……
“快五更了，你就在这儿陪朕待着。待到卯时，朕，去金銮殿……”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至尊笑着笑着，就落了泪。点点，坠入玉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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