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不停地下,我六点半醒来时,窗外还是斜风细雨,我看看天空,远处隐隐透着朗色,或许这雨不久会收吧。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苹果,用盐和生粉搓洗了表皮,再用刀子将皮削出一圈,果肉切成块状,我拿出焖烧壶里的分层碗,把苹果连同果皮放进碗里,再放进锅里隔水蒸炖。这是给父亲弄的,养老院的那个卷发的护士姐姐告诉我的法子,说这个法子对长期便秘的老人有好处,那就试试吧。
我另外用小饭锅给自己煮了一杯米,然后洗漱,给菩萨敬香,40分钟后,饭好了,我一边吃饭一边从冰箱里拿出昨晚留的鸡汤,煮开,自己喝了半碗,盛了两碗入焖烧壶,那碗苹果也炖烂了,我浇上两勺蜂蜜,把碗套进焖烧壶,裹上保鲜膜,扭上盖,妥妥的。
我收拾好去养老院的必备物品:火龙果、微型水果刀、五花茶、冲剂钙、开塞露。这些东西不能存放在父亲的床头柜里,养老院的说法是,怕老人串房,弄出什么安全事故,特别是药品刀具,是不能放在房间里的。
七点半我出门上班,没想到雨开始变大了,我有点犹豫,雨什么时候停呢?到了单位,我把额定的任务做完,已经是十点半了,雨还是没有停,天色变得阴阴沉沉,我迟疑了一会,还是开着小电驴赶到养老院。
父亲依旧躺在床上,是的,他往后余生的日子都只能这样无声无息地躺着了,我有点心心酸,但那又能怎样?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父亲犹如枯竭的草木,叶凋了,根败了,回春乏力了,他和这里所有垂暮的老人一样,在等待着岁月的召唤。
护工刚打了稀饭回来,我接过饭,礼貌地说,让我来喂吧,您去忙吧。护工把碗递给我,我问道,昨天我爸出恭了没?我每次来都问这一句,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了。通常护工会说,没屙呢!今天的回答也不例外,没屙呢!
父亲是这个房间里的特级便秘者,出个恭40分钟起步,而且经常要耗费一个小时或以上,我知道护工伺候这么多人,他不可能搂着扶着这个嶙峋枯骨的老头在坐便凳上等那么久的,我也还是能理解别的老人也需要护工照应的,我知道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对我父亲尽的是工作责任,要求耐心和爱心是不现实的,我隔天跑来帮助父亲排便,是希望护工别太厌烦我父亲,能待我父亲好一点。
我摇高了病床,让父亲半躺着,父亲的躯体是僵硬的,四肢已经变形,犹如锈坏了的铁支架,我替他感到无尽的悲哀,人生的终点是如此残酷。我慢慢挪平他的肩膀,慢慢摆正他的脖子和头,以防止进食时食物从嘴角流出来。父亲吃得慢,但胃口很好,他的胃口一直都很好,一大碗稀饭吃完,再喂一碗鸡汤,小勺小勺的喂,他很容易呛到,每一口都得注意他喉部肌肉轻微的上下滑动,确保缓过来了再喂一勺。那个蒸烂了的苹果搅一搅便成了糊状,透着一阵蜂蜜的香甜气息,我剔出核喂父亲吃完,他吞下最后一勺后,还张开了嘴,咳,还想吃啊!那就再来一个火龙果吧,于是,火龙果去皮后放进碗,我用小刀把火龙果划成碎渣,父亲吃的时候满脸享受的表情,就是这个表情,让我无法狠下心,疲于奔命。
在喂食的间隙,我掀开父亲的被子,小心翼翼掰开他交叉压在肚子上的双手,那是柴鱼一样僵硬的肢体,父亲脸上的表情很是痛苦,但痛苦也得掰,否则他的关节将更加硬化。父亲发出含糊的呻吟声,脸部肌肉扭曲,我只能安慰、按揉,帮他做一些缓慢的伸展活动,他肚皮上有汗腻,因为双手互压,血液不流通,他左手微肿,而且,外部压力也造成肠道蠕动受阻,加上卧床,便秘加剧。
我再给他做腿部的拉伸活动,他的肌肉已经严重萎缩了,只剩下皮包骨的躯体,所有的关节显得格外硕大,背部的脊椎象角钢那样硌手。
这时,护工把2号床的老头从餐厅推回来,抱床上躺下,用布带绑了老头的腰牵引在床两侧护栏上。护工看了看我这边的光碗,说,你爸胃口那么好,却不长肉,还越来越瘦,你看这个老头吃得少还胖了,说完他揭起2号床老头的衣服,在他滚圆的腰身上拍了两下,哈哈一笑,又说道,你看他这身膘!
我笑笑应和道,是呢,他确实长膘了呢。这时进来两个护士姐姐,一人拿着一枝包装好的紫色的花,另一人拿着三盒牛奶,她们来到1号床前,柔声喊着张老师,床上的张老师闭目躺着,没有反应,俩护士很有耐心,一口一个张老师叫着,终于叫醒了那位不太情愿醒来的张老师。
高个子护士说,张老师,明天是教师节啊。矮个子护士说,我们院方祝您节日快乐。张老师呆滞地望着她们,仿佛没有从梦中醒来,也仿佛与己无关。俩护士企图唤起张老师的热情和回忆,把那枝紫花儿递到张老师胸前,说,给您送花,祝你教师节快乐!
张老师的喉咙只轻微地嗯哦了一声,没有动手去接花,张老师的手活动受限,他的手被布条松垮垮地牵引束缚在床栏上(用以防止他乱扯纸尿裤),任凭两个护士滔滔不绝,张老师不悲也不喜,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一如平日。
我觉得张老师很可怜,我是隔天过来的,这么多月以来,却只看到过张老师两回家属,一次是他儿子儿媳和孙子,一次是他老婆和儿子。张老师经常发出含糊不清的嚎叫,没有人听得明白,听护工说,张老师在这已经五年了,长期瘫痪,不能自主饮食,食物是鼻伺的。
两个护士还在重复跟张老师交流,明天是教师节,您开心吗?祝您教师节快乐。然后,一护士将花摆在张老师胸前,另一护士拿手机拍摄,调整着位置、表情与动作。张老师木然地躺着,其实他啥也做不了、动不了、吃不了、说不了,他是一具有心跳又残存着思想的躯壳而已,教师节与他何关呢?快乐又与他何关呢?
两护士拍完照,拿着花离开了。一会儿,鼻伺的护士推着车子来了,这是张老师定时定量的“午餐”,护士娴熟地做完一套流程,张老师的肚子也有了营养和能量了。
我给父亲喂完水果,搬来坐便凳,放好便盆,招呼护工帮忙把父亲抱下来坐到坐便凳上,我坐在旁边搂着父亲,给他上了开塞露,他开始出恭。
这会儿工夫,护工去1号床揭开张老师的被子,换纸尿裤。唉!躺五年多了,这得多受罪啊!
我忍不住向护工打探,这张老师有没有学生过来看过他?护工说,他不是在这里当的老师,在老家当的,老家在外省,哪有学生看他!我说他怎么病成这个样子的?护工答道,他本来是退休的,老婆也退休了,俩夫妻去跑步做运动,大汗淋漓的回到家就急哄哄去洗澡,洗的冷水澡,出事了,送到医院抢救,人是救回来了,但也就这样了,也不知道他家属给没给他做康复治疗,丢这里五年多了。
这时,张老师又发出啊——哎——啊——的叫声,护工皱皱眉,大声怼道,你嚎嚷啥呢?你老婆儿子又听不到!护工这句话很管用,张老师立马止了声。是的,叫啥呢?你在这叫得再大声,你妻儿听不到,听到又如何?亲人终究是各自远离,亲情终究就是一场切割,守护你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或许只是某个对你并不亲热的护工而已。
窗外的雨瑟瑟窣窣,瑟瑟窣窣,雨也是有心事的呢!
(首发 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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