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纹

——一杯酒，一个故事，说酒讲故事。

三、1618之夜

第一次喝“五粮液1618”的情形，我记忆犹新。若非几年前那个特殊而又真实的夜晚，这种寻常的事情不值一提。

回到那日傍晚时分，天色几尽晦暗，在城市商务区的一栋写字楼里，一家公司灯火通明。空荡的办公区里，摆放着一排崭新的苹果电脑。唯一一台闪烁的笔记本旁，有俩人正依斜在椅子上谈论些什么。

这是一家成立不久的开发文创产品的机构，当时，正值公司发布会的前夜。而我“有幸”在这家公司任职，负责此公司的营销与品推，理当留下鼎力协助公司相关事宜。

俩人中间，另一位是公司的创始人兼总经理。他此时正紧拧眉头捧着厚厚的打印稿翻来覆去的审阅。这本他早前看了一天的文稿，还没反馈任何结论性的意见。

发布会的演说稿，在我手上几经易稿看似要敲定，这位总经理临了又有新的想法。我不好催促，但离开幕的时间已经逼近，我不得不几次试探着他的口气。

“这个稿子整体看起略显套路和沉闷。这样，我口述，你在电脑按我的意思改。我想把会场的气氛调动起来，给现场嘉宾一场与众不同的露演。”他终于抛出经过冥思苦想好半天的想法。这个理由我无法拒绝，然而，隐隐有些担忧他设想的初衷。

稍作迟疑，他倏然转身进到他办公室，出来时，手里抄着一瓶白酒和两个代替酒杯的小茶碗。看这架势，是要让我作陪准备通宵鏖战，他要重新构思他那篇幅冗长的演讲稿。

他先给自己倒上一杯，一口咽下，在喉头上瞬即化为乌有。那是瓶红白相间，酒身上现出金灿灿的“五粮液”的酒，瓶颈上还有“1618”的几个字样。刚开启的酒香还来不及释放，就被一袭周围的复印机与纸张散发的甲醛与粉尘还有烟味的混合气息所淹没。

总经理重新续上杯，不忘替我置杯掺上。回忆者低垂的眼眶停顿了片刻，随之拾起不连贯的陈年口吻：“我少年时很苦——从大山走出来——到沿海工厂打工——那家生产玩具的台湾企业，从老板到工头都很苛刻——”

这样一个颇为意外和戏剧性的开局，让扶着键盘的我一时无从下手，但又不得不洗耳恭听。我抿了一口酒，竟滋味索然，随后不由分说的便干了。

对于一个对酒有好感的人，我不由转念到近处桌上这款经典瓷瓶“五粮液1618“身上来，一直以来自己喝酒的履历中都不曾染指过它。何况，它与“水晶五”（另一款玻璃瓶的五粮液）在本质上到底有何差异，我正想借故了解一下。未曾料，彼此的首次相逢竟如此的仓猝与心不在焉，难免心中失望。

总经理的视线从思绪深处收回来，见我一时怔住，催促我尽快动手修改。

在他忠实的授意和高级酒精的鼓动下，我也开始走进另一种空洞无我的境界。屏幕上，文字随着时而激悦，时而低喃的音调在光标上不断跳动，还有一旁“1618”那贵妇般的小肚囊上，随着时间的深入，频繁映出索取它的俩中年男人的油腻指纹。这本该有的人间滋味变成了产生虚幻剧情的魔力水。

接下来，萦回于耳的那股子草根悲壮的奋斗史像疾风骤雨愈演愈烈，先前精心规划的方案被篡改得体无完肤。我本能的倾听着关于个人不屈的遭遇与人生使命，又不得不对各种投资的数据与指标加以挽回。

我始终怀疑那些处心积虑，散发着无限魅力的财经数字游戏，才是资本舞台上引领众生颠倒的神灵。就如同被我们囫囵吞下的“1618”这等佳酿所邀约的各种名利场，大家习惯依赖更直接，更昂贵的“阶级入场券”完成利益交换的高潮。其急功近利的华服背后善意与真实答案究竟价值几何，很难讲。

进一步说，时下这位总经理，如果打小不是穷困的农村出身，而是在一个衣食无忧受过良好教育的丰实家庭长大，在看待昨天的发迹与今天战略机遇是不是更为从容和有眼界？而不像现在一味的放大自己奋斗的苦难史，以期搏取资本方的格外看重与青睐，这是个超出了个人商业逻辑的认知，关乎投胎阶层的进化论问题，好似也无从说起。

我只好不客气的自斟自饮，用情绪冲散那杯酒的不二芳华，只图赶快完成今晚的差事。

总经理一直在位置周围徘徊，不时拳曲着稿子审视着想像中的远方，要不背着手，嘴里振振有词在原地来回踱步，全然像正式莅临发布会的聚光灯下。他不止一次对我预测，现场那天反响绝非默默无闻——五星级酒店的会厅鲜花密布，引领的礼仪小姐热情逼人；少不了邀请行业的大咖站台，前排竖立各类座牌的VC机构代表兴趣盎然；心照不宣的投资人会找准时机作进一步坦诚的洽淡——他继而憧憬，公司有望在一轮资本的输血下摆脱尴尬，并按他想像的剧本进入快车道……

但未来是什么样子，谁都难猜透，只能在迷夜中亦步亦趋、各自慢慢品咂。

发布会的前夜，两个梦游者。一个保持着疲惫和对酒耿耿于怀的情绪埋头死命耕缀。另一个脸上最初那一抹不安早已荡然无存，正抖动两片干涩的嘴皮，来回继续宣讲着草莽，激扬与曲折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