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熹微的光照进墙角的窄条窗,他缓慢醒转,周围的邻居们刚刚入梦,隔壁青铜方壶上的夔龙还用眨眼朝他道早安。这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他在本体里合眼听着外面花园榕树上的清脆鸟鸣,能感觉到整个展厅渐渐被天光照亮,他似乎也亮了一点。
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三岁不到的孩子。他刚刚有了新主人,被那个男人稳妥地贴身放在怀中,却意外地遇上一只摸摸索索的小手。躺在她手里被带到外面,他看见她惊喜的明媚笑脸,还有她眼中映出的,他的光芒。月光洒进水榭洒在他身上,她仰头对他的新主人说:“月。”
他一直忘不掉,只有在她眼里,他又一次是如月光滢润的白玉,不是虎不是符,更不是权力。
外面渐渐有了人声,到了上班时间,有人打开门进来,开灯。柔和的灯光洒下来,他又听见几声不太畅快的梦呓。他倒不觉得难受,只是,他还是更想念已经许多年没有真正晒到的月光。
博物馆已经是很舒服的安身处了,比起几十年前的颠沛流离四处掖塞和几百年黑暗潮湿的地底。可是潮水一样的喧闹人群和极痛苦的闪光还是让大多数的邻居们最终选择在白天彻底休眠,他是例外。他们都说,他是寂寞太久了,贪恋人群的热闹,毕竟曾经号令百万军队。
他从不反驳也不回应。是啊,他是寂寞太久了,地宫最后的长明灯熄灭,百年时光漫长无边犹如停滞。她手心的冰寒比黄泉更彻骨,她血液的温热比熔岩更烧灼,那感触,他一刻也不曾忘记。
那夜他的主人在阅文书,门开了一道逢,她端着酒闪进来,仿佛披着月光。她又长大了一些,眉目秀丽如画,他这才想起,自己很久没看到她了。他一直是她的心头好,从双手捧着到一手抓着再到握在手中,可是什么时候开始,躺在她手心晒月亮就变成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又一次被握在她掌中,这一次她掌心黏腻的汗水让他略略不适。原来她在紧张啊,眼神竟然看不出一丝一毫,连他的主人都被瞒过。这种被抓着的感觉,和曾经试图盗走他的叛逆那么像,他渐渐明白和难过起来,不想再看她。如果,如果他预知未来,这难过算什么呢?那夜的她如此之美,而他将再也看不见。
即使不是周末,上午参观的人也不少,几个五六岁小男孩子,趴着他面前的玻璃叽叽喳喳不停,离开的时候留下了十几个模糊不清的手掌印,还好一旁的保洁姑娘很快过来几抹布抹了去。好几个长长短短的镜头对着他盯了半天,还好不像另一些小东西毫无预兆就突然闪光刺眼。每天都是这样,他其实并不生气,像是属于老年人特有的宽容。实在觉得无趣了,他就离开本体一会,坐到窄条窗的窗台上,看看外面花园的绿。
夔龙问过他,那么想念月光,夜里去坐着就能晒到啊,为什么晚上要睡过去?他说,月光,早已经被踏碎了。
那天十四月将圆,开门的刹那月光倾泄在她身上,她脸上的决绝和孤勇让她的美丽惊心动魄。她紧紧握着他,手心的温度渐渐寒凉,她掩上面纱坐上原本属于他主人的车驾。他堵着气还是忍不住看向她,只一眼,怕看多了自己终究还是要原谅了她。可是就是那一眼,车窗边月色下她隐在面纱下的侧脸,他记了千年。
深夜寂静的街道,月光照在路面上如同冬夜落雪,马蹄踏上去却没有痕迹。她心里也是希望没有痕迹的吧?可车辙滚动的声音在宵禁的城里还是格外响,响到那些黑衣人的出现无声无息如同鬼魅,她甚至来不及发出叫喊。她的身体重重落在石板上,他还是紧紧被她握着,任由她的血液汹涌而出,将他淹没。
血水中,倒映着天上的月亮,然后它被慌乱奔逃的脚步踏碎了。
天上的月亮,看起来也是红色的。
人潮散去,中午展厅里人少了一些,他想去窗台上坐一会,却发现那里坐着人。穿着白衣裳牛仔裤红色帆布鞋的女孩子,长发用一支水彩画笔簪住,安静地在速写本上画画。他心中震动像是翻天覆地,却真空般无声无息,无数记忆如潮汐起落,又空白如新生。他怔立在那里,许多人穿过他在展厅里来来去去,而直到她离开,他都没有动过。
重回这世间的日日夜夜,痛悔和期盼在他心中盘据两极,无时不刻不在撕扯。逃避和自毁毫无用处,她终于还是来了,因为他的自私和软弱,她将又一次万劫不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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