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田祖父的去世让死亡这个概念又一次来到了我的眼前。平常人或许不会时常去想这个问题,因为它忽重忽轻,忽远忽近。当死亡发生在自己身边时,它或是悲伤和震撼。当死亡发生在远离自己视线之处时,它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数字。当它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它或是绝望和恐惧。
死亡让我想起了我的爷爷。距爷爷逝世已过去了18年,年少的我不知道要在记忆正浓时小心翼翼的捧住它不放,正如端着水碗奔跑,贪婪地张望着四周缤纷绚丽的景色,等回过神来低下头,却发现记忆如碗中的水,在不知不觉中洒落了大半,回过头想再拾回碗里,时间却像大地般将水给稀释,记忆消散在时空中,无从寻找。
如今对爷爷的记忆,犹如画家不小心在白纸上滴下的几点色彩,零散且醒目,但纸张却浸染了水气,那点点零散便被水气晕开,渐渐扩散,越来越淡,在不知道的地方相会交融,铺满了整个画面。我已经不知道记忆中的哪些场景是原来的色彩,哪些是水气了,回忆起来,时间与空间在不知不觉中就消失了踪影,却整个构成了我对爷爷的回忆。
爷爷是个水利工程师,负责桥梁建设,这是我知道的与他工作相关的唯一的信息了。但是要是有人问我爷爷是个怎样的人?我却哑口无言,一时半会儿什么都说不上来。我只记得爷爷对我是喜爱的。记忆中虽然早已没有了画面,但是心中的感觉却在一片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我记得爷爷的怀抱,我猜我应该是坐在爷爷腿上,爷爷双手怀抱着我帮我剪指甲,但是画面却一丝都显现不出来。爷爷的怀抱柔软且坚硬,我的任何不快,那份柔软都能包容我,迁就我。,那层坚硬让我相信不管怎样我都是安全的,我都可以毫不担心的依靠。这大抵就是爷爷的怀抱的感觉,在黑暗中包裹着我,任我胡闹,却守护着我的安全。
记忆中爷爷的容貌,现今已只剩下爷爷去世后,挂在奶奶家客厅里的那张黑白的肖像,肖像上的爷爷头发梳的干净整齐,眼睛异常的有神,少时每次去奶奶家,坐在客厅里玩耍时,总觉得爷爷还在,用目光跟随着我,保护着我,只要在他望的到的地方,我便可以安心玩耍。直到后来奶奶搬了家,或许是因为奶奶看着伤心,客厅里面也不挂着爷爷的照片了,我也渐渐不再记得那张照片上的爷爷是微笑着还是严肃着,只记得那个眼神,如明灯照在身上,驱散着周身的黑暗,保护着我前行。
爷爷去世的那个晚上,对我来说如梦一般。那时候爷爷因为心脏病已经住在了医院,因为医院的技术问题,已经准备第二天转移到上海的大医院治疗,可是那个夜晚,爷爷却没有熬过去,与我们说了永别。年幼的我尚不知道死亡的沉重,当半夜被我妈急匆匆地叫醒,给我穿衣服,一家三口打的去医院时,我还有些兴奋,因为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凌晨出门更像是一个大冒险,路面都是没见过的景色,店家纷纷关了门,街上也没有行人,空气也好像格外新鲜,我丝毫没有意识到爷爷的病情突然恶化,正在抢救,若是抢救失败我就再也见不到爷爷的事实。
上了出租车之后的事我已不再记得,下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画面就已经是一群白大褂围绕在床边,不知道在做着什么。我看不到爷爷,也不知道爷爷怎么了,穿着白大褂的大人们看着很紧张,我莫名的感到害怕,跑出了病房。医院的走廊又宽又高,远远的望不到头,我向前闷头跑着,只想着远离病房。那天的走廊特别长,怎么跑都跑不到头,走廊越来越宽,天花板也越来越高,突然在身边闪过的黄色灯光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停下脚步向里张望。幽暗的黄色灯光中传来令人害怕的嘶吼声,听着却有点熟悉,我怀着害怕与好奇的心理,靠近窗户。房间里只有一张病床,床头的墙上挂着一个黄色的照明灯,那事房间里唯一的光源,黄色的灯光只照亮了床边一小块区域。白色地墙上映着一个怪物地影子,它长着长长的嘴,满嘴地獠牙,两只手上还有锋利地爪子,怪物舞动着双手拼命挣扎着,嘶吼着,想要爬起来,床边有两个白大褂正按着怪物,看得出来他们非常用力,而且快坚持不住了,他们互相紧张地喊着话,其中一个突然拿出一个针头,想要扎怪物。黄色灯光地光晕渐渐收缩,视线也渐渐清晰,那哪里是什么怪物,分明是我奶奶。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奶奶,奶奶大喊着,挣扎着,哭泣着。悲痛击碎了她的心,击穿了她的身形,我感觉那时的她,仿佛要哭出灵魂。我越来越害怕,转身继续向前逃着。幽长的走廊终于走到了尽头,前面便是楼梯口了,推开走廊的大门,来到了上下楼梯的交接处,窗外的月光洒了进来,满满当当的铺满了整个楼道间,照的一切洁白如霜。我想着赶紧下楼,却在第一步便止住了脚步。楼梯幽幽的往下延伸,没入黑暗中,仿佛一张深渊巨口,向前一步,便是地狱。地狱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召唤着我,让我前去见他,死神来了,我吓得喘不上气,哆嗦着往回跑。跑过走廊的大门我却又停了下来,前面是幽深的走廊,远远的望不到尽头,走廊像条巨蛇在等着我,一旦跑进去便再也跑不出来了。我把走廊的大门打开到最大,抵在墙上,躲进了门和墙角的空隙中,我蹲在地上,靠着墙角,颤抖着透过门与墙的间隙望着走廊深处的黑暗,警惕着警惕着,警惕着大蛇从黑暗中忽然吐着信子把我吃掉。记忆到这里就结束了。我曾因此做过好久的噩梦,因此如今已不能确定那晚的记忆是真实的感受还是在梦中层层加工虚化的结果了。
死亡也曾来找寻过我。小学的时候,曾有一次与同班同学Z与G约好了暑假去Z家玩。那天下午,艳阳当头,整个小区在太阳下挣扎着,地面都被晒的变形。我们三个躲在Z家中吹着空调玩英雄无敌3(电脑游戏),后来或许是玩厌了,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提议去小区的游泳馆玩。Z是个游泳好手,我却从未下过水,心中还有一丝害怕,但看着同样不会水的G一口答应了下来,我便强撑着答应了下来。暑假的下午,大人们或许都在工作,整个小区一个人都没有,游泳馆也静悄悄的,只有消毒水的气味回荡在鼻尖。Z借了我和G一人一条泳裤,我们三个淋完雨就准备下水。来到浅水区的岸边,Z率先下了水,G紧随其后,我看着水不深便也下了去。水冰冰凉凉的,夏天下水的确是一种享受。眼看浅水区的水只到我的腰间,我便也安心了 下来,在水里与他们打起了水仗,互相拍水。Z给了我们俩一人一块浮板,说拿着浮板人就不会沉下去,我小心翼翼的试了下,在发现真的沉不下去之后,心里也就更踏实了。水中的感觉很奇妙,当把头埋进水里之后,人仿佛便不在这个星球上了,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除了感受之外别无杂质的世界,在水下不用思考在人间的事,这一刻人是安静的,是清灵的,哪怕人间毁灭,隔着这薄薄的隔膜,毁灭也传递不过来。这是蓝色的世界,是自己的世界。
在水中玩耍的越久,我也就越放下戒心,与水,与朋友尽情享受着夏天的下午。泼水的匆忙间,手中的浮板却是不小心滑走了。我情急之下去抓浮板,却脚下一滑摔到了水里。池水钻进了鼻子,钻进了口腔,带来一种沉重的窒息感。刚刚还清凉可爱,如精灵般的水,现在却突然化为了无情的猛兽,从四周奔来,没有一丝逃脱的空隙。我慌忙地挣扎着,想要撑到点什么,脚下一旦感觉到实体就猛地一蹬,头在一瞬间能够破开水面,在这仓促间贪婪地呼吸一口空气,却又立刻沉了下去。我挣扎着想要抓着点什么,可是不管手脚挥动地再快,还是什么也抓不到,只有水流围绕着身体滑动着,感受着水流从之间逃走,不给我一丝抓住它借力的机会,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惧。那一刻我仿佛置身大海,脚下是触碰不到的幽暗海底,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空旷。我在大海的深处挣扎着,却没有人能听到,再拼命的挣扎也不过是多坚持几秒而已。感觉过去了好久,我的越来越害怕,手脚也渐渐失去了力气,这时候背后却突然有人抱住了我,把我从水里提了起来。“没事了没事了。”Z的声音在空中想起,我从深不见底的大海一下子回到了80厘米的浅水区,人也站稳了,我故作镇定地向Z表示感谢,在Z的建议下大家一起回到了他家休息,我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那天在Z家吃的晚饭,对我来说是从死亡边缘被拉回后吃的第一顿饭,有一种别样的幸福感。
当时面对溺水时,我的脑中既没有像电影里放的一样回忆起朋友与家人,也没有冷静的思考当时的情况。当时我的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的,只有恐惧和身为生物本能的挣扎,恐惧驱赶了人性,让我回归到了一个基本的哺乳动物的视角。在第三者看来或许是可笑的,因为照常理来说水只到我的腰间,我只要冷静的站起来就好了,可那时的我早已失去了人类与其他动物相比唯一的优势----大脑,从定义上来说已经不是正常人了。让我很后悔的是,我除了那一句谢谢,没有对Z表示过其他任何的谢意,小学毕业之后我们也失去了联系。那天的事情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那面对死亡的恐惧,那一声“没事了”。
前两天读了一部儿童文学,《天蓝色的彼岸》,是英国作家Alex Shearer写的。讲述了小主人公哈里因和姐姐吵架而破门而出,在骑自行车时被醉酒卡车司机撞死,死后到了一个作为过渡的世界,人们在这里可以选择停留,也可以选择前往天蓝色的彼岸,进入轮回。哈里为了不想让姐姐抱着歉意活下去,也为了看看自己死后大家的反应,在好友的帮助下偷偷潜回人间,以幽灵的身份。在化解了与仇敌同学的僵硬关系,与姐姐道歉之后回到过渡世界,前往轮回,如落叶归根,化为土壤,再变为世界万物一般,哈里融入了生命的海洋,成为了所有人。虽然是儿童文学,但是我在哈里追随死亡的意义途中,却也渐渐明白了生命的意义。书中有句话说“在你睡觉前,决不能生气或敌视任何人,特别是你所爱的人。因为你有可能晚上睡下,早上就再也不会起来了。”
若是在死后,会后悔自己不曾珍惜那些活着时不屑一顾的,一个拥抱,一个问候,风吹过脸颊,太阳晒在身上;
会后悔自己不曾原谅那些冒犯过自己的人,一件小事,一句话,一个动作;
会后悔自己不曾向自己冒犯过的人道歉,因为脸面,因为懒惰,因为怯意;
死后真能像小哈里一样回到人间完成未尽之事吗?若是不能,若是死后会后悔自己没有去爱每一个人,会后悔好多话还没有说,会后悔好多事还没有做,那不妨当作明天就要离开人世一样地去活着,去爱每一个在生活中出现的人。哪怕他们把自己的爱当作理所当然,哪怕他们觉得自己别有用心而讨厌自己。
留在世间的伤痛,永远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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