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段陈年往事。人的记忆很奇怪,刻意想记的记不住,一些不经意的事情,倒会在某个时刻出现在你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小兰
小兰是我小时候的一个玩伴。小兰家住祝九庙—一座废弃的土庙里,隔壁是伯父家。他们两家和大村中间隔了一大片农田,屋子前后都是密密的树丛,东面紧挨着一条较宽阔的河流。
村里的土坟就在她家南面百米左右的地方,好几十个吧,小时候听到的所有鬼故事都来自于那片坟地。不知道为什么小兰他们毫不避讳这些,该吃饭吃饭,该种地种地,好像住进是世外桃源一般。
那时候小兰她爸还是队长,人挺和气,好像生来就是队长的那种,我感觉在他之后再无人像他那么无私称职。她妈是个高高大大的女人,终日一副心宽体胖的样子,见谁都会很热情地打招呼,但又不会过份热情,所以总是让人感觉很舒服。
小兰和我家还是亲戚,她妈应该是我爸的堂妹,但因为算是嫁出去了,情分上稍显远了一点。这也因此避免了一些罅隙,不象我们紧挨着的两个堂爷爷家,关系时好时坏,常常发生各种摩擦。
小时候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脑子里常常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总想知道个究竟。比如传说中的鬼火到底存不存在?真的有死人会从坟地里钻岀来?小兰家为什么可以这么大胆地住在坟地边上?这个废弃的土庙有过什么样的传说?
这些问题一直到我长大离开村子也没有正确答案。但我每次回去看到那两家孤伶伶的房子,还是会觉得有种神秘的气息。
小兰小的时候,经常扎着两条小辫,穿过一片又一片的农田去上学。她有一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脾气也特别好,象妈妈一样开朗爱笑。她干净秀气,也很少和村里的孩子们扎堆玩耍,每次我去找她玩,她会特别高兴。她妈妈也会留我一起吃饭,然后我们会去前面的竹林里寻宝,或者去菜地里摘果子,去屋子后面一片很大的树丛里探险。
小兰比我小两岁吧,我上初中的时候,听说她辍学了。这让我很惊讶。很多事情那时候都没法理解,因此我也常常会感到遗憾和无奈。
又过了几年,我听到了小兰的另一个故事。她和一个外地来的木匠小伙子私奔了。听说是在一个亲戚家里遇到的。小伙子很帅,怎么形容呢?剑眉、大眼,英气逼人,整个镇子估计都不会有这么英俊的小伙儿了。但必竟年龄大了些,又不是本地人,难保不是个骗子。小兰那时才十五六岁,虽然个子不高,长得较丰满,但必竟心思非常单纯。所以小兰妈听说之后急疯了,到处去找。并且发誓找到她要打断她的腿。
过了两天,小兰带着她心爱的人回来了。她妈气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坚决要把这个男的赶走。母女俩在家里吵得天翻地覆,一气之下,小兰又跟着男的跑了。
小兰妈又是到处找。好不容易找了回来,两个人又开始吵。听说她们俩这样来来回回闹了一年多,小兰妈一次又一次把她从外面找回来,她便一次又一次从家里逃出去。后来她怀孕了,她妈哄着她在家里安胎,一边想尽办法让她和小伙子断绝来往。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电话,公交车也要到镇上才有。小兰不知道怎么又找到了这个小伙子,她跟着他逃回了他的苏北老家,再也不肯回来。
小兰妈最后终于认了,他们只好上门去谈婚事。小兰家穷,那个小伙家更穷,真正的家徒四壁。小兰妈让这个女婿倒插门,并且说好孩子生下来随她们的姓。小伙子什么都答应,两手抬着肩膀,高高兴兴地做了他们家女婿。
婚后听说两口子很恩爱,小伙子也很勤快,每天出去做木工活,回来也抢着做家务。没两年他们就在公路边上造了两层小楼,并且里外都贴了白色的瓷砖,宽敞明亮,比住在土庙里强多了。小兰妈偶尔到村里来,又象往常一样乐呵呵的了,常常把这个女婿挂在嘴边。
小兰生了一个女儿,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象洋娃娃一样。我想那时候他们一家人一定很幸福吧。
我多么希望,小兰的故事到此为止,她和这个村里所有其他的家庭一样,养儿育女,平平淡淡地生活,也许等孩子大一点,也会和丈夫一起去城里打工,或者就在家里做做家务,每天等丈夫孩子回来。然后她会发现,日子会越来越好,他们的爱情会在岁月的长河里慢慢沉淀,化为长久的陪伴和厮守。
然而,正如那句话所说的一样:幸福的家庭个个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孩子慢慢长大了,到了四五岁却还不会叫人,眼神也总是呆呆的。他们意识到了不对劲,把孩子送去医院检查,才发现这个孩子发育迟缓,很难达到正常的智商水平。
这个结果无疑又像一记重锤砸到了这个家庭之上,可以想像小兰会有多伤心难过。之前闹了那么大的风波,小兰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现在这个消息更让她不愿意见人了。想到这个孩子的未来,可能一辈子都需要人照顾,她下定决心再生一个孩子。
小兰再次怀孕的消息传到村里,相信每个人都是为她高兴的。之前人们议论小兰,可能总会带着某种偏见,但过后想想,也觉得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小兰默默地过着她的生活,自然有她的权利和自由,况且她看起来也很不容易。村民们的想法,也就随着时间的推移悄然发生着改变。
第二个女儿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新的希望。据说小女儿长得没有大女儿好看,但是看起来非常灵巧可爱。
但是,没多久,小兰却走了。她给这个家留下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还留下了一个永远不能独立生活的孩子。
据说她怀孕时便查出得了癌症,然而她拼尽全力,终于生下了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也许,这就是她留给人间最后的倔强吧。
小兰走后,她的母亲倾尽全力拉扯着两个孩子。她会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走到村里来玩。大的见了人依依呀呀,虽然不能说,但是外婆象是她的翻译官,告诉你她要说什么,还会一直夸她平时多么懂事。小的果然越长越调皮了,在外婆怀里不停地扭来扭去,停不下来。看着她,似乎能看到当年的小兰,一天一天地,象支小竹笋一样不停地生长。
有一天,她也上小学了。据说很聪明。小兰的母亲一定很欣慰吧?不管怎样,这一家人似乎又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道。
然而,命运再一次把他们狠狠地推开了。小兰的母亲竟然也病倒了。她也被查出癌症晚期,没多久便去世了。
老天像是就要和她们母女俩过不去,直到终于带走她们两个的生命。但或许,也是因为这一世有太多的遗憾,所以要她们俩在天堂尽早相聚,开始新的轮回吧?
在我的印象里,小兰真的是一个花儿一样的女孩,在四周的绿林中安静地生长、绽放;然而,却过早地凋零、消逝了。她所经历的,也许是千千万万个不幸中的一个,却也很快便会被这世界所遗忘。
小兰的女儿现在也已经成年了吧,她们两姐妹又将会有一个怎样的人生呢?从一个家庭治疗师的角度看,不免会想到这个家庭系统中相继发生的重大的丧失以及代际传递所带来的深远的影响,但我同时也会相信这个家庭有爱、坚韧、不屈等等重要的情感资源,在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中,都会不断地在新的生命中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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