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在那里躺着。
白色的凉皮宛如一座柔软的雪山,泛红的辣油顺着堆叠着粉皮的山顶汩汩流下,仿若初春刚刚消融的雪水,天生一份自在悠然。黄瓜如青竹,西兰花似翠柏,给这突兀的山峰缀上数点春天的颜色。而它,就躺在这山顶的正中央,倚着那份迷人的春意,一动不动。
我是在凉皮端上桌的一刹那发现它的。一瞬相逢是前缘,仿佛上天早已设下了羁绊,让我在此时此刻与它相见——错愕,尴尬,愤恨,悲怜,无奈,习惯。时间兀然凝滞,一切都那么突然。
一眼万年,此言得之。
于是,我在心底默默的想,在外面吃饭发现碗里有蟑螂应该怎么办?
一、
我仔细的看了下它的身体。
通常来说,尸体在死后的三十分钟到两小时之内会出现尸僵,尸僵在九个小时至十二个小时内遍及全身,在那之后的三十个小时之内,尸体会呈现最僵硬的状态,然后开始逐渐软化,大约经过七十个小时就会恢复原样了。
所以,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来看,死亡时间大概是离上桌20分钟左右。看它口中稍带水渍,瞳孔放大,触须凌乱。直接死因应该是溺死。可是以蟑螂之顽强,浸没水中也可以生存很久。况且凉皮的做法并不需要热水,在凉水中,蟑螂完全有时间游出升天。为什么会溺死呢?
不对,我疏忽了,差点中了凶手的奸计。这只蟑螂腰腿蜷曲,腹部隆起,有明显挣扎迹象。一定是凶手先毒害了它,但是毒性不足以致它死地。它顽强的迈开双腿,不,是六腿,向窝里爬去。我无法想象那段艰难的行进,它忍着剧烈的疼痛,翻越万水千山,要把消息带给它的人民。古希腊战争中奔跑着去报信的斐里庇得斯的身影在我脑海中不断显现。但是很不幸,它没有爬回它的窝,却一个不留神掉进了冰凉的凉皮蘸料里。它死了,在那里被活活溺死,它中的毒,连同它那壮志未酬的遗憾的泪水,一同融在了汤里。
而在这一起凉皮杀蟑事件中,唯一看透真相的是一个外表看似大叔,智慧却过于常人的我——名侦探……等一下,决定性的证据在哪里……没有证据?!……
二、
我狠命的拍了下桌子。
但是……由于我瘦的手上尽是骨头,又没什么力气,不但拍的不响(分贝和一声蔫儿屁不相伯仲),还把我手腕拍的生疼——我大喊了一声——“啊”——之后顺势紧咬嘴唇,生生把后面的“呦好疼”几个字咽了回去。
虽然桌子拍的不响,毕竟拍桌子的架势很大。一时间全饭馆的人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向我。我感觉自己瞬间成了闪光灯下的大明星——施瓦辛格……嗯……Jackie Chen也行……总之,在我看来,饭馆里一群追我的粉丝们在嗷嗷待哺的等着我接下来的讲演。
“你们这儿怎么做的饭!”我扯开嗓子喊道。嗓门大的可以比肩火车的呼号……可是,你知道,我实在是个不善言辞的木讷的老实人。平日里也不总多说话,见了女孩子从身边走过都会脸红……所以,其实吧,我刚大喊出“你们”二字,嗓子就如同劈柴——被劈过的劈柴一样——随即剧烈的咳嗽起来。
可是,作为一个公众人物,怎么能辜负了一屋子粉丝的期望!我端起凉皮碗,喝了口汤,润了润嗓子。再次大声叫道“你们,your,凉皮,what’s up!”我心中暗暗为自己叫好,作为一个国际偶像,英语多少是要会一点的。
我得意的用鼻孔扫视着周围被我洪亮的声线、流利的英文惊呆的众人。不一会儿(其实是在我喊第五遍之后过了9分零32秒),前台的一个浓妆艳抹、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服务员向我走来。
“您好,先生,您有什么问题?”她装作客气的对我说。
我的脸红了,不敢看她的脸。一般这种女生我都不,不太,总之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妆画得浓不说,旗袍实在露的太多,两条腿在我眼前若隐若现,有失端庄。鞋子跟儿又太高,高的我都不敢站起来和她讲话。这样的女孩子实在不能算是善解人意,看到我在这儿,应该换平底才好嘛。
“先生,打扰您用餐了,有什么问题我能帮您?”
“你帮不了我,叫你们经理来!”她越是跟我客气,我越是觉得她不怀好意!假惺惺!伪善!装!
“您可以和我说,如果我能……”
“叫你们经理来,听不懂中国话吗!”
“您别生气……”
“call your manager!now!”我又一次向粉丝们展示了我高超的英文功底。
这次显然技惊四座。门口马上乖乖的传来了经理的声音——“何人在此无理取闹!”
我的脑袋嗡了一下。
这声音是人发出的么?简直如豺狼虎豹一般,连我坐着的椅子都不禁震了两震。
正恍惚间,一个黑凛凛大汉转过身来。只见那人,身长八尺,豹头虎须,黑熊般一身粗肉,铁牛似遍体顽皮。交加一字赤黄眉,双眼赤丝乱系。实在是来者不善。
他走到我桌边,探照灯似的双目直勾勾的瞪着我,没好气的喝道:“什么事!”
“既然你,不,既然您诚心诚意的问了,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额,我就跟您提个小建议……稍微注意那么一点卫生情况就好。您看我这碗里有一只很小的小蟑螂……当然,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善意的给您提个小小的小建议,注意一丢丢就好。”我灿烂的微笑着,用拇指和小指给他比着“一丢丢”的样子。
其实我已经反省了,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不应该拍桌子发怒的,粉丝们需要的是正能量,我要用灿烂的微笑带给他们。
“哪里有蟑螂!胡说八道!”
“您别生气,您可能没看清楚,我指给您,您看,就是在这儿,这不是么”
“胡说八道!”说着,他用他那熊掌似得手,从碗里把蟑螂拿出来,狠狠摔到我脸上。
“哪里有蟑螂?我怎么没看见!你睁大了你的狗眼再好好看看!”他实在是个急性子,想要让我离近一点看,也不用上手抓我领子嘛。
“现在……现在确实没有了……”
“只是现在吗?刚才有没有?你给我再好好看看!”我就说他实在是性子太急了,想让我快点吃饭,也不用把我头按在碗里嘛。
“刚才……好像……不……确实是我看错了……”
三、
面对苦难,我选择沉默。
佛说要逆来顺受。而苦,便是世间的本来面目。面对苦,应当笑而受之。
生命是一场修行,在这场修行当中,我们快乐,我们悲伤,我们哀怨,我们愤怒,而这些世间种种,不过是过眼云烟。
贪嗔痴,皆烦恼因。若我不贪吃,在家自己煮面,便不会来饭馆,就不会吃到蟑螂。如果我因此嗔怪店家,又不免争吵,妄生戾气。如果我痴执于此,那么这蟑螂将会从我的碗里进到我的心里,岂不更糟。
沉默啊,沉默吧,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我忘了鲁迅先生的名句。但总体来讲,沉默实在是好事一桩,既然改变不了,何必努力改变,既然明知失败,何必努力追寻。这世间万物,充斥着无尽的执念。而欲灭苦,必先破执。放下执着,才能得证因果。
于是我决定,我一定要放下我眼前的蟑螂。
我用筷子拨了拨它,又把它夹了起来,仔细端详。
蟑螂是什么,蟑螂不过也和我们一样,一副臭皮囊而已,并没有什么分别。
放下吧,忘了它就好,沉默就好。
只要把蟑螂夹出碗,放到旁边,然后就可以吃饭了。既然可以用筷子把它放下,难道我的心还会放不下么?我继续在凉皮碗前夹着蟑螂,心如止水的想着。
可一看到它,就有一种反胃的感觉。
难道我不能去维护自己的利益,甚或仅仅抱怨一句么?
不,我不能。因为我选择了放下,选择了宽恕,选择了沉默。
难道告诉餐馆让他们提高警惕,加强卫生,从而为客人更好的服务,不也是一件善事么?
不,不是,这种想法不过是执着的借口,皆是虚妄。因为我选择了放下,选择了宽恕,选择了沉默。
难道受苦的必须是我么,为什么我没有错却让我受苦?为什么好人要历尽千辛万苦才能成佛,而坏人只需要简单的放下屠刀?
不,这世间本就是苦,应当逆来顺受。因为我选择了放下,选择了宽恕,选择了沉默。
可是……难道……我的执念越来越强,夹着蟑螂的筷子也被我攥得越来越紧。
突然,扑通一声,从那蟑螂的肚子里挤出了一粒黄褐色的卵鞘,直直的掉在了凉皮上。从那卵鞘里,爬出了几十只小蟑螂,它们晃着腿,摇着触须,聚在一团,像是围着篝火跳舞的孩子们,笑着、跳着、庆祝着。
放下吧,忘了它就好,沉默就好。因为我选择了放下,选择了宽恕,选择了沉默。
实在忍不住的我,哇的吐了。
以上三种吃出蟑螂后的情况像过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上演了一遍。
我并没有选择其中任何一种,仅仅是把碗端到前台,轻描带写的说:“不好意思,有个虫子,能不能帮我换一碗?”服务员似是有点不信,我用筷子轻轻夹住蟑螂,笑着指给她看。“没事儿,就是有个虫”。在服务员尴尬之际,我仍抱以善意的理解的笑脸。
最终,我换了一碗没有蟑螂的凉皮。大口朵颐之间,好像悟出了什么。
是啊,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一颗老鼠屎,难免会坏了一锅粥。但是,千万不要坏了喝粥的心情。毕竟老鼠屎又不是什么穿肠毒药。
md,刚才我好像忘了换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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