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卖

✨首发 2017-05-11

昨天深夜，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

看到她的名字，我有点慌，因为她好久没在深夜来电了。

而之前的每个深夜来电，都是因为她不太好。

“你还好吗？”

“不……不太好。”

一开始她还会出于礼貌假装还好，可谁tm好好的会大半夜打电话找朋友？

所以就多一点真诚少一点套路了。这次也一样，我一接起电话，她就说：

“你知道吗，林奕含死了。”

“……林奕含是谁？”

虽然这样很不礼貌，但我确实没听过这个名字。她在那头幽幽地说：

“台湾一个女作家，和我们一样大，抑郁症自杀。”

她发来了几个帖子。

原来林奕含13岁时，曾被老师诱奸，从而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她自杀后，她的父母才昭告世人：她今年2月出版的新书《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不仅仅是小说，其实是她的自传。

她也发来了那本自传。

我略略看了几眼，文笔是真美，阴柔缱绻，好像有魔力。但那故事情节……

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

他把她压在诺贝尔奖全集上，压到诺贝尔都为之震动。告诉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个莹白的希望，先让她粉碎在话语里，国中男生还不懂的词汇之海里，让她在话语里感到长大，再让她的灵魂欺骗她的身体。她一个满口难字生词的国中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际，蝴蝶赶到脚踝，告诉她有他在后面推着，她的身体就可以赶上灵魂。

老师看上去是很喜欢她的模样的意思，微笑起来的皱纹也像马路上的水洼。李国华说：“记得我跟你们讲过的中国人物画历史吧。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计程车直驶进小旅馆里。

血淋淋的事实被那曼妙的文字包裹着，我不敢细看。我已经知道了她在害怕什么。

“我以为你知道呢，你不是做读书公号吗，是不是也要写她？”

“理论上这种热点是要写的，但……”

她亲手将自己的痛苦和绝望，奇迹般地扭曲成了一种病态的欢愉，赤裸裸地钉在了耻辱柱——那本自传上，供人欣赏。她有权扒光自己，但别人没有。我是别人，我不忍心。

“你就是太善良。所以有些话，我也只敢对你说。”

“……你还是少说两句。就不怕我写你？”

“写呗，我这不也写着吗。”

她又在故作轻松了，我听得出来。

写文章的人，很难赢得厚道的名声。他们不是在忙着出卖自己，就是在忙着出卖别人。

这话是闫红说的，深得我心，也甚合她意。我们都是写文章的人，经常乱入对方的小说，客串一个不大不小的角色。

眼下，她才刚刚开始写她的自传——体小说。

“一开头就是三千字的床戏，我是一边写一边脸红，心里慌的一笔！我还以为我都忘了，可没想到所有的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还能写得那么美，那么走心。我一定是有病！”

这是她前几天发给我的消息。我们都没想到，这次她能把自己出卖得这么彻底。

这和扒光自己有什么区别？她和林奕含又有什么区别？

我所知道的是，她将要出卖的这段回忆，虽然没有那么的血淋淋，但也是千疮百孔的。

这是我最担心的，也是她最害怕的。

出卖自己的人，要么拥抱光明，要么掉进黑洞。

上一次接到她的深夜来电，差不多是一年前。她在那头幽幽地说：

“《欢乐颂》你看了吧，你猜猜我要跟你说什么？”

“你看到了你自己？”

“对，我简直不敢相信，小蚯蚓那剧本，是照着我写的吧？我自己还没写呢，竟然被别人写了，还拍出来了，还演得这么好！我tm这几集都哭晕了！”

“……还好，你没有她那么蠢。”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小蚯蚓身边还有几个好姐妹，我有什么，我只有我自己。”

她在青山，我在南京，都是举目无亲。我不能去陪她，只能在电话里，听她哭了三个月。

整整三个月，她一直在流泪。坐车流泪，吃饭流泪，上班拼命忍住，忍不住了就用手捂住脸，午休埋在枕头里流泪，报纸盖在脸上流泪，蹲在单位的每一个角落里流泪。

然后她就得了结膜炎，再然后又得了胸膜炎，终于恶化成了肺炎。

害苦她的那个人，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和女同事纠缠不清，和男同事谈笑风生。

她不敢请假，也没少干活，工资却越发越少。问领导，领导说：

“你心情不好，一定影响工作，有项目也不敢给你做。”

害苦她的那个人，升职加薪，出双入对。

偌大一个办公室，都知道错不在她，可那有什么用。

她也是想过死的。

她曾在那个深秋11月，只穿一件单薄的睡衣，爬上了11楼的楼顶。对着漆黑的夜色发了一会呆，跨出去了一条腿又收回来，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哭了。

不敢跳楼，那就喝酒。

她结交了一帮酒友，一看见酒就要喝，一喝酒就不要命。他们一开始欢天喜地，来了这么一个酒胆包天的妹妹，后来才发现，她是真的不能喝，也是真的不要命。

有同事这样劝她：

“不就那点事吗，你也忒矫情了，难过两天得了，换一个就好了！”

五年了，她换了好几份工作，还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挣扎。

不要跟我讲你要看远一点，你要放下，你要站高一点看。我是很苟且的人，从长远历史来看，也许可以被改变，但我所知的就是，已经疯了的人，不会变成不疯，已经插入的不会被抽出来，我所知的就是这样，我非常痛苦非常生气，已经吃进去的药不会被洗出来。        ——林奕含

从来就没有什么感同身受，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

我再怎么心疼我的朋友，刀子没有扎在我身上，我永远也不知道她有多疼。

但她一定知道小蚯蚓有多疼。今晚《欢乐颂2》开播，小蚯蚓这次的剧本，又是让她吓醒过的噩梦。

在那三个月里，她只有在晚上和我打电话的时候，才敢嚎啕大哭。

听她的酒友们说，她一喝多，就会嚎啕大哭。他们都习惯了，故事也都会背了。

现在她还是忍不住要写出来，天知道她会写成什么样，又会变成什么样？

房思琪就是林奕含。房思琪疯了，而林奕含死了。

她们都在找一个光明的出口。

“她那么优秀，那么美好，虽然发生了这种事，但是写出了这么棒的小说，还结婚了。她简直是我的理想，可她还是自杀了。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什么？”

“她的父母和老公，尤其是老公，严重失职。她的父母当年没有保护好她，这是原生家庭的阴影。结婚对于她来说，应该是重生，可她的老公很显然也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她说得对。林奕含自己也说过：

精神病真的是，很荒芜。生病的期间做了很多荒唐事，父母对我不能理解，失去健康亲情爱情友情，一无所有，很痛苦很痛苦，反复自杀很多次……

事已至此，她的父母也只是发声明求大家多买书，寄希望于社会舆论。

那个“老师”也终于出来发声明，说他和林奕含是正常交往，林奕含是小三。

林奕含出身中产家庭，父母多少也有些社会资源，为什么不拿出来救她？

“因为觉得丢人，怕是会有损他们中产阶级的体面。可你看着吧，他们一天不反抗，坏人就会越来越猖狂，她身上还会被泼脏水。”

“我信，但是也只能依靠法律吧？”

“你上次推荐东野圭吾的书，那本《彷徨之刃》里，那个父亲的做法，就应该那样。”

我不想反对，但，真的不能那样。那也是犯罪。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

除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们还能怎样？

当然是保护好身边的人。

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故事都一钱不值。但每个人的人生，都是无价的。

每个光鲜亮丽的姑娘，都可能是下一个房思琪或林奕含。

请善待她们。

请相信她们。

请原谅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