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钓鱼记

带父亲钓鱼，一晃七、八年。记载记载，记父亲，兼记流年。

一、初钓即喜欢

那一年，大概是2006年，这年年冬，我开始钓鱼，我带我老爸去了三次。前两次去桥墩水库，第三次还是夜钓，去了晓坑。

有那么两个星期天，有雨，我乐得自己独自去。连续两次没带他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问他，晚上去不？他说，去。

其实，我是不想带他去。因为钓鱼我尤其爱安静，不想他在旁边唠叨。没鱼上钩，他唠叨；鱼小了，他唠叨；一天下来，收获不多，他也唠叨。况且，他去了，我麻烦，凳子得给他安置好，伞得给他撑好，钓具得给他调好，鱼取不下来，也得我。更别说是晚上时间，钓得主要是黄颡鱼，我还得给他穿蚯蚓了！说实话，我巴不得他说“不去”。

我之所以问他，也愿意带他去，是为他着想。尽管他钓鱼期间有很多的牢骚，但他喜欢钓鱼。只要他喜欢，我总得多多少少带他去几回的。尽管他有担心我一个人不安全的意思，我很清楚，那只是他的借口，真实的情况是，他喜欢钓鱼，尤其是和他的儿子一起去钓鱼。

既然他喜欢，做儿子的如果都不去满足他，那做儿子的就不太够有意思了。我不想带他去，但又觉得应该带他去；说好不带他去的，到了楼下，或车已经开出去数百米，觉得心里不安，又打电话请他同去。那个时候，每到星期天，我是必定要去桥墩水库钓鱼的，每逢下雨，我都偷着乐，因为我有了一个很充足的不带他去的理由，既能不带他去，又能免去心里不安。

在别人看来，带父亲去钓鱼，会觉这个做儿子的孝顺。其实我只是理解父亲的心，理解一个老年人的心。开始和我去钓鱼那年，他73岁，除了早晨早早地去爬山，在山上和熟人聊聊天，爬山回来顺路买菜，剩下唯一的消遣就是躺在床上看电视了。生活的乐趣在于爱好，全无爱好，活着确实是没啥劲的。看我的一个同事，退休了的这几年，没事就在自家的屋檐下傻站着，才六十出头的人，做点什么不好？真是傻。

二、再钓即入迷

有时候，我想写写我的父亲。一个76岁的老人，身体硬朗，脾气好，没做过什么可圈可点的事，也没有什么爱好，日子过得如清晨的湖，连涟漪都没有，写些什么呢？

但自从我开始带他去钓鱼，可写的就多了。比如今天，他，我，我姨丈三个人在松坑钓鱼，就可以说上一说。上午刚到时，鱼稀少，没多久，他就说了：“没鱼，没鱼，不如早回家。”这不是刚要开始嘛，他那边就打起退堂鼓了。喜欢钓鱼，却缺乏耐心，而且，不是一般的缺乏，而是很缺乏。

下午，我和我姨丈转移了位置，而他还是在原位———他不是不想换位置，而是怕麻烦。说到怕麻烦，他还真不是一般的怕麻烦，而是非常怕麻烦。举例说，家里的地板上有个硬币，如果我们不捡，他是绝对不会捡；拖把横地上，我们不扶，他绝对不去扶；弯那个腰？凭什么!

下午，我对我姨丈说，“我老爸那边下午肯定钓得好。”他问，“怎么说？”“你想啊，下午到现在，他还没有过来。如果不是很好，他早来催着说回家了。”

我姨丈比我早收竿，我嘱他帮我老爸收拾收拾。待我收拾好回到停车处，却不见他们二位的人影。原来他们居然还在钓！我姨丈接了我老爸的班，我老爸半躺半靠在斜坡上，看样子，是累挂了。我打开鱼箱一看，横横杂杂小半箱的鱼，比我们合起来的两倍还多！“钓了一百来条！”他说。累归累，而高兴归高兴，自豪归自豪，各归不同的道儿。

钓到鱼，有成就感，对于他，尤其如此。前些日子在蒲潭洋钓鲫鱼，需用他使唤不了的长竿，没办法，基本上颗粒无收。他不悦，对我直呼“没意思”。他的“没意思”不单单是“没意思”，还有“没面子的意思”。在周边一圈一起钓鱼的人里头觉得没面子，回到家里觉得没面子。他经常这样声明，“我不是来钓鱼，是来玩儿的”，可见口是心却非。

自我开始钓鱼不久，就带他去，钓着钓着，他也上了瘾。总有些时候，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不想带他去。有了几次不带他去的前科，每到周末，他便警惕。一旦不见了我，就问我妻子，“全敏下午哪儿去啦？”一般说来，这种情况星期六下午多些。有时候，我去了办公室，有时候，确实没邀请他就钓鱼去了。只要星期六的午餐我没有喝酒，他就要问，“下午要钓鱼？”说实话，我钓鱼的动态，都在他严密的监控之中，不想带他的时候，想溜一次两次，都困难异常。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对钓鱼的兴趣比我还浓厚。只要有一次我外出钓鱼没带上他，就能在他的脸上看出明显的不高兴来。前不久，我准备去附近的地方钓小鱼，他知道我即将出发，却不准备带他去，他不说，直在我前面逡巡，作欲言又止状———让我不邀请他去也难。

他常说，“你一个人开车外出我不放心”。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偶尔他比我钓得好，钓得顺利，他便兴高采烈，基本上就都不说回家的时候头晕，或是饿得很了。

虽然也曾带他夜钓，但夜钓确是他所不适宜的。他有早睡的习惯且，也缺乏夜钓的能力和技巧。“好啊，我不夜钓你也别去！”每次我夜钓，他总是阻拦，“暗头啥好钓的嘛！”要是夏天，他会说蚊子多，冬天，会说气温低，不管什么时候夜钓，他总能找到劝阻我的理由。我哪会不知道他！每次当他摆出各种理由叫我别去夜钓，只要我说，“咱们一起去！”他没有一次不赞同的。有了以前的经历，夜钓我当然还是不带他去的———这一次上了我的当，下一次继续上同样的当，屡试不爽。

老有所养，更难得老有所乐，钓鱼，大概也就是他唯一的乐了。他热衷钓鱼程度，和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都说老人像孩子，年龄大了，反而小了。他的很多举动就犹如孩子一般。还说钓鱼吧，也是在松坑，还是今天这么三个人，三个人彼此隔着数米一字排开。我和我姨丈正钓着呢，突然“pong”地一声巨响，紧接着传来他的骂：

“不吃不吃石头给你吃！”

三、东岩钓鱼记

好像是从去年开始，我就经常提醒自己，得对老爸好点儿。之所以会这么提醒自己，当然是因为我对他不够好。

上周周末，我和其他周末一样，开始在这个那个钓点之间游移。对老爸好点吧，去东岩。

去松坑，鱼小而路远。浦潭洋鲫鱼好钓却稀少，他没那个耐性。东岩虽处瑞安，并不远，听说银鱼多而大，只是要收费。老爸虽然和我一起钓了几年鱼，大点儿的鱼几乎没钓过。得对老爸好点儿，去东岩，就这么定了。

东岩我去过一次，独自去的，听钓友介绍这个钓点之后的一个星期天去的。根据钓友所述，我找到了这个钓点，但心里还不是很确定，我找到的这个地方是否就是他所说的位置。东岩是个美丽干净的村子，但村里的人文化程度似乎不高，连问两个人，居然听不懂普通话。终于等来一个懂普通话的，而且愿意让我坐上他的电动车顺路带我前去查看，具体的位置总算得以确定。

这条沿着公路蜿蜒的溪，因前几天多雨，水量充沛，水流湍急。钓点是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潭，站在公路上，也能看到水流在潭里转弯——这么急的水流是没有办法垂钓的。就是想到钓点上看看也遇到了阻碍———一条临时的分流拦住了去路，况且水流浑浊，不知深浅。

到了上个星期天的时候，已经有几天没下雨了。我和老爸来到这里的时候，天刚亮不久。临水是干净的沙滩，后退些则是圆滑的溪石，左边是注入潭中的溪水，右边则是黝黑的石壁。不窄不宽，刚好可容二人从容垂钓而他人又不得再加入。

我左临溪流，五米四竿，老爸在我右边，四米五竿。果然有银鱼！大约上午七点半，我老爸四米五竿还没开始有动静，我就已经钓上了四、五条三两左右的银鱼。

钓鱼的人只关注钓鱼的事，至于这位大妈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们的身后，估计老爸也不知道。虽然心只在钓鱼上，四周却安静，我们没能察觉出她已到了我们的身边，足见她脚步的轻盈。她的脚步是那么的轻盈，却已是83岁的高龄，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她见我们垂钓，是前来收钱的。说是这段溪流由她儿子承包捕鱼，开始说承包费一年三万，紧接着又改口说是四万。这样的一位大妈，我是有兴趣和她聊聊的。我们知道这个钓点要收费，每人20，但她却说30。老爸还没钓到鱼，干脆说自己不钓了。猜这位大妈怎么说？“钓不钓我不管，来了这里就得交钱！”我听着乐了，这是一位多么强悍的资深大妈啊！于是说，“一个人20，我老爸不怎么会钓，两个人30可以吧？”她说，“加5块，35。”成交！

在我看来，这35块钱很值，有鱼，又有这样的环境。老爸却觉得有些不值。殊不知去趟松坑油钱起码要多50元，还没有这么大的鱼可钓。他钓鱼素无耐心，见我这边鱼多，不到八点，就撇下鱼竿，站在我的身后观看了。

“要不，咱们换个位置？”

他想换，但又怕误了我正钓得顺手的时机。

“要不，我给你换长竿？”

竿越长，操作越有难度。不想他竟然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既然带他出来钓鱼，主要还得让他满意。我正从包里取出六米三的长竿，他刚刚回到座位就钓到了一条重近一斤的大银鱼！

几年来，他一直只钓到一些小鱼，钓到大鱼仅一次，鲤鱼，两三斤的样子，没到水面，就脱钩跑了。钓银鱼的乐趣之一，在于银鱼力气大，两三两的银鱼，手感与半斤重的鲫鱼相当；一斤重的银鱼，如钓体重三倍的鲤鱼。他直喊“怎么这么重？！怎么这么重？！”我暗笑。本想站起来帮他，转而又想，还是让他独自完成他比较会有成就感。于是就看着。一般钓鱼的姿势是面对鱼，鱼竿上提、高举，他说了几次“怎么这么重”之后转身向后，把鱼竿抗在肩上，向前跑去。鱼并没有脱钩，还是被他钓了上来、拉了上来、背了上来了。

怎么把鱼钓上来我不管，只要安全。他把鱼看得太重，也就有了不安全的因素。正钓着，感觉有异动。回头看，只见他正匍匐在沙滩上，头已近水边，手在水里乱动。原来是因为有鱼脱钩，急忙制止。

约上午十点，上游的水库开始放水，水流开始在潭里打圈，我的漂走得迅速，他的位置靠内，并无大的影响。我加重铅坠，漂倒，换到他右边的位置，已近岩壁，回到原位换短竿，只钓得几条小鱼，一时间，我无鱼可钓，只有看他钓的份了。

虽然之后的鱼都没有第一条那么大，他却接连钓获，每次掉得，安全上岸，他都会得意地说，“到锅里去吧，到锅里去吧！”我笑着提醒说，“是到别人的锅里去。”———钓的兴致虽然高，但所钓得的鱼绝大部分都送人。

下午两点开始，水位开始上涨。坐的位置一退再退，他的位置仍有鱼不断上钩。直到退无可退方罢。这一次，他算是钓得酣畅淋漓、志满意得了。清楚地记得自己钓了18条银鱼。回家后，他挑了五条送隔壁，把门敲得尤其的响！

四、要玩就玩大的！

这件事，我有点儿后悔。小事，就是当初我带我老爸去钓鱼的这件小事。

江湖上评论：钓鱼是会上瘾的，瘾头比麻将大。对于一个七十几岁的人来说，能有多大的瘾？初始我没有警惕的心，这就是我后来和现在都有点儿后悔的原因。

我本以为，适合就带，不适合的，就不带，很简单。但事实证明，没这么简单。不带？我要去钓鱼他几乎每次都反对：“有什么好钓的，不如在家”，“那么远，有什么好去的？钓有钓没有也不知道”“下雨天也钓？！”“天气太热，鱼不吃钩的”“夜晚也钓？没鱼的，别去了”。说这说那，直要扫我的兴。我若说“咱们一起去？”他又即刻说“好！”。

带了，他也有话说，比如鱼不吃钓，他就不满意，会计算收获和花费孰重孰轻：这么些鱼，还不够汽油钱！他的脾气原本很好，但钓鱼的时候却不是。会念叨，会“不吃不吃石头给你吃！”———会在我们仍在钓着的时候，把一个大石头“嘭”地一声扔到水里。

没带他，他没办法，只好打电话。开始是问钓鱼的情况：“什么鱼？钓到多少了？”在钓鱼的时候，我总是没有耐心在电话里和他多说：“没鱼，没多少。”“那有什么好钓的”———语气就有点不好了。“早点回来！”我说“哦。”“哦哦哦！”———这语气，就更不好了。

这个星期一直想着再去霞浦，可惜没伴儿。两位同事都没时间，上次陪我去的铁杆钓鱼友积极性也不高。今年还没带过他，心里有点倾向于带他出去一次，就近，去珊溪水库钓钓小鱼。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的局已经布好了。先说明天要钓鱼，再去一次霞浦。他没说话。又说可惜没伴儿，一个人。他还是没说话。妻子说，带爸爸去啊！我说，去那里爸爸不合适。他还是没说话。

我对他说：

“要不然明天我带你出去钓一回，咱们去珊溪钓小鱼？”

他说话了：

“我眼睛花，看不清了。”

看不清了？承认自己看不清了？不想钓鱼了？

“那我以后钓鱼就不考虑你了？”

“哦。”

“看不看得清呢？试试吧。”

接着，他又说了这么一句。

“那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

“去试试。”

他说。———我还以为他真的就不钓鱼了呢。

我还喝着酒，他点燃了一根烟，从房间里出来了，绕着餐桌走：

“珊溪都是小鱼，钓来没人要，钓来几斤，得杀，还得熏，还得有好天色------”

“没地方钓啊。”

我说。

他继续围着餐桌走，时不时地站一站，仍然抽着烟。

“依你的意思，去哪里钓好？”

我反而沉不住气了。

“去霞浦，我和你一起去。”

去霞浦？他说得轻巧！他钓料还可以，但穿得起蚯蚓吗？水流急，他能在这种情况下判断出鱼咬钩的讯息吗？霞浦走钓，我没在他身边，把鱼从钓钩上取下来他都得我帮忙，我能走得开吗？

原来他是想去霞浦钓鲫鱼啊，我算是明白了！怪不得我说去珊溪他说眼睛花。

尽管很出乎意料，但不得不佩服：要玩，就玩大的！这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