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簇金
白蒙蒙的雾气中，她涉水趟过一条河。
河水很浅，河面很宽。哗啦、哗啦……镜面似的河随着她的脚步泛起涟漪，一圈圈荡开去。走了许久，河对岸总吊在那不远不近的地方。
裙边浸在水里，湿意逐渐攀上身，不大舒服。她低头去看，惊讶地发现衣裙上血迹斑斑，于是蹲下就着河水搓洗。那血迹却越晕越多，红透了她里外的衣衫，又自脚下漫开，染遍了整条河。
这可怎么办？她站起来，看向岸边……岸，在哪边呢？
红色的河流涌动起来，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棉团。失去方向的她焦躁地跑动，惶惶不安，心逐渐沉落，好像下一刻就要掉进河中被水携走……
一丝琴音悄然渗入了绵密的雾，初时不易察觉，如春雨般抚慰着，叹息着。但它很快生长起来，在白茫茫中搅动，如植物撑裂危墙，压抑的雾破碎了，光投了进来。琴声温柔，继而化作一双灵巧的手，将蓬松的棉团织作一条锦带，取了河水的红，又向九天借来艳霞染色。
河面回归了平静，视野清明。她终于看清了她的路——那条彩带铺陈在脚边，引她踏上去，直直去往彼岸。
……
房中的琴声渐渐止歇。男子放下琴，走到白素塌前，伸手为她探了探脉，之后他脸上的担忧散去了些。虽然棉被中露出的小脸略发白，但她神情放松，嘴角上扬。
男子轻轻掖紧被角，温柔道：“安心地睡吧。”
……
白素醒来的清晨天气明媚，东向的卧房蓄满了阳光，有几粒灰尘一闪闪地跳舞。她愣愣地盯着床帐看了很久，支起身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像是散了架又强行拼起来的。一瘸一拐地挨到门口，推开去，入眼的是一方小院。
干净，规整，又不失温馨。白色的矮墙围起院子，薪柴整齐地垒在屋角，院中的空地栽了些花草，一套石桌石凳置在棠梨树下。从敞开的院门望出去，近处有片菜地，后面接着连绵的竹林。
“姐姐醒了！”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从厨房出来，看样子大概十一二岁。她手上端着热腾腾的早餐，见到白素惊喜地瞪圆了眼睛。
“你是……”
小姑娘把清粥小菜放在石桌上，上前搀扶白素。“我叫小满，是住在东面的邻居。你呀，之前遭遇歹徒，倒在村外的竹林里，多亏陌大哥救你回来！当时你浑身是血，可吓人了。陌大哥是个男的，不方便给你换药，就找了我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刚醒就急着下床，身上还伤着呢……”
白素被搀坐到石凳上，看着小满的嘴一张一合，倒豆子一样说个不停。她压抑地咳了几声，问：“……你说我遭遇了歹徒？”
“是呀，”小满点点头，“姐姐不记得了吗？”
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白素脑中掠过零碎的画面，却抓不住。她揉揉额角，道：“我想不起来了。”
小满热情地给白素盛了碗粥，“该不会是打斗中磕了头吧……等下我再找村医来给你看看！咱们先吃饭。”
白素端起碗，喝了一口白粥，清甜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胃中终于有了暖意。白素微笑着对小满说：“多谢你。”
“谢什么！平时总是陌大哥帮我家的忙，这次我能帮他做些事，高兴还来不及呢。”小满凝视白素精致的脸蛋，羡慕地说：“何况姐姐漂亮得像仙女一样，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我在镇子里都没见过像你一样好看的人，更别提我们村子了。”
白素微微愣住，自己长什么样子……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啊？等陌大哥回来好叫他去通知你的家人。”小满给白素夹了些菜说。
“我……”白素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她试图拨开脑海中的迷雾，但还没触碰到记忆，头就狠狠疼起来，好像一把刀子从头顶劈过直到下颚，直叫她抱着头弯下腰来。
“姐姐？！”
一道蓝袍人影闪过，直接将白素打横抱起，大步送回房间。白素在他怀里短促地呻吟了句：“我不记得了……”接着又是一阵冷汗，紧闭双眼，表情痛苦。
来人扶着白素坐在床边，将精纯的内息注入她的后心，直到白素颤抖的身体逐渐放松，软倒在床上睡去。
小满在一旁局促不安地绞着手，“陌大哥，我也不知道刚刚怎么了……”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给白素盖好被子，“出去说。”
两人一前一后站到院中，男子才开口道：“把刚才的事情细细讲给我听。”待小满说完，他好看的眉头微蹙，“这位姑娘可能是受了刺激，一时想不起来以前的事。先让她留在这里，等身体上的伤痊愈再说吧。”
……
白素再次醒来后，便没见过小满口中的陌大哥。她隐约记得那天有人将她抱到床上，为她运功疗伤，但那人的相貌她没看清。她问小满，小满惆怅地说，陌大哥当日就出了远门，一年中他总有几个月不在家，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白素好像成了院子的主人。即便小满常来看她，大多数时间她还是一个人，带着伤不便活动，只能晒晒太阳看看书。陌大哥的藏书很杂，有兵书、史记、地方志，偏缺少白素喜欢的话本子。她便托小满买了些，看完就混着搁在书架上。
书案上多了插花，盆栽修剪过舔了几分可爱，院外菜地里的菜也换了品种。白素看着卧室里多出的镜子梳妆用具和女子衣物，深有种鸠占鹊巢的内疚感。不过小满总是嘻嘻笑着，说陌大哥交代了要照顾好姐姐，她宽心养伤就好。
村子里住了十来户人家，关系非常和谐。村民们听说有个天仙似的姑娘在陌大哥家养伤，提着吃的轮番来问候了一遍。偶尔院墙上会冒出几颗小脑袋，偷眼看白素。这时她若是抬起头，对着孩子们宠溺地笑，后者定刷一下红透脸，哇呀呀叫着跑远。
等到桂花盛开的季节，村医终于宣布白素痊愈，这可把她高兴坏了。白素兴奋地跑出院子，在村周围转了一圈儿，意犹未尽，又拉着小满去了不远的四合镇。
小镇很平凡，由两条主街组成，最好的酒楼也不过三层楼高。幸运的是她们正遇上赶集日，街边支了很多卖小玩意儿和小吃的摊子，还有几个街头艺人卖艺。白素已经习惯了旁人看到她时惊艳的眼光，自顾自吃吃吃买买买。两个姑娘逛得很开心，直到——
“这是哪儿来的小妹妹呀，长得可真俊！”
一个穿红戴绿的青年拦住了她们的去路，身后跟着高矮胖瘦几个不齐整的家丁。路人见到这伙人，皆是一脸“又来了，我就知道”的扭曲表情。
白素拉着小满，想绕路走，奈何无赖换个方向又贴上来。白素有些生气，说道：“你给我让开。”
“别介啊，怎么逛街不是逛，不如我们一起！姑娘要买什么，小爷我全包了。”
其实挡路的这位只是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本性不坏。他平日里不学无术，没人关注他，便习惯了在赶集的日子出门刷刷存在感，口头上占点便宜。可今天这位姑娘美出天际，估计他这辈子就能遇见一次，于是忍不住在白素再次转身时伸手扯她的衣袖……
“哎呦！”
白素回身一脚踢在他的膝盖骨上，让人摔了个屁股蹲儿。几位家丁忙上前搀扶主子，白素向青年扬眉挑衅道：“活该！”然后便拉着小满进了人群。
没成想她这一扬眉，令傻小子的心尖儿都颤了颤。难道这就是爱情降临的感觉？青年痴迷地看着白素，直到人快没影儿了才反应过来，“唉唉唉？美人儿别跑！你们赶紧给我追啊！”
小镇就这么大，真要躲人也没什么藏身的地方。好在赶集的人多，白素见家丁们吊在不远的地方跟着，把包袱往小满怀里一塞，下了判断：“分开跑！我们直接回村子见！”
两人在街角分手，白素一溜烟儿出了四合镇，后面仍追着两个家丁。她咬咬牙，又钻进了后山的竹林。不知道跑了多久，白素才把那两个执着为少爷谋求幸福的家丁甩掉。她瘫坐在树下，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刚痊愈的腿伤也隐隐作痛。
歇了快一炷香，白素准备往回走。可她高估了自己的认路能力：本就是为了甩掉追兵一股脑冲来的，现在看，哪根竹子不是竹子？前后左右的路有区别吗？
“唉……”
两个时辰之后，白素的双腿已经麻木，林子仍望不到边际。她感觉自己来过这个地方，但记忆牵扯的是一种无力和惊惧感。夜幕低沉，乌云掩月，深深浅浅的树影间随时会扑出魑魅魍魉……白素抱住双臂，认命地蹲在树下，只盼望小满发现她没回去，能早些带人找来。
让白素清醒过来的，是一股怪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发生什么事了？白素心下疑惑，向风吹来的方向走了段路，到一处陡坡。从坡上往下看，可以清楚地瞧见林间空地中央有个三丈见方的大坑，十几名劲衣装扮的剑客手持竹竿在里面不断搅拌；坑中沸腾如煮海，随着“咕嘟咕嘟”翻腾上的气泡，难闻的味道在空气中散开。
“既然来了便现身吧。”一个背对着白素的蓝色身影扬声道。
白素摸摸鼻子，心说这样就被发现了？这些人会不会对自己不利？她还在犹豫着是走上前还是掉头跑，一伙儿黑衣人出现在空地边。
领头的是个虬髯大汉，怒极反笑道：“陌大侠真是好手笔！几袋石灰就毁掉了我们价值千两白银的象谷。之前被你们劫走的货物也都被这般销毁了吗？”
象谷？白素好像有印象，是什么来着……
那名蓝袍剑客道：“不错，用石灰溶解象谷，你们即使掘地取土也无法取得十分之一的膏余。”
大汉赤红着眼，瞪视沸腾中的方坑，脸上的肌肉带着胡须颤抖。“暴殄天物！象谷生意需求巨大并且利润丰厚，等着靠它发财的人多如牛毛，你以为凭借个人的努力就可以逆转潮流吗？”
剑客神色慨然。“冬莱国用象谷蛊惑我国国民，所得不义之财不可胜计，此人心所共愤，天理所难容。个人的努力虽微小，但有朝一日国人团结起来，定能肃清象谷贻害。我等愿为先锋，尽除烟毒而后已。”
哦对，白素想起来了，象谷是种能令人产生幻觉，吸食上瘾的禁药。看来剑客这边是忠，黑衣人是奸，嗯嗯。
大汉道：“废话少说，开个价吧！你要多少银子才愿意放过我家主人的象谷生意？”
回应他的是长剑出鞘。“不要钱，要的是你家主人的项上人头！”
杀气如有实质自空地炸裂，两方人马就此展开厮杀。一时间刀光剑影溶溶，兵戟相击之声不绝于耳，鲜血泼洒在落叶上、在碧竹间。此情此景配上沸腾的石灰水，恶臭的象谷之气，几乎让人错认作修罗血浴场。
黑衣人两倍于剑客的人数，但在开头讲话的那人的压制下，并不显战力上的优势。那道蓝袍身影在众人中是那么的耀眼而不可忽视，他的剑与人真正结合成了一体，步步杀招，招招见血。
风推开云朵，月光泻满山坡。白素这才看清楚那位风采独绝的男子——
是万物自然生了他。烟岚作了他的气息，清泉作了他的骨血，星辰作了他的眸子，还有人山人海、生死涅槃，作了他的过往、现在与未来。剑锋劈裂清凛的空气，随着游走的招势低吟，几片树叶落地无声。
“师父……”白素鬼使神差地叫出了这个词。
男子浑身一颤，惊愕地回头，一眼便锁住了山坡上的白素。
是她。她就是“她”吗？
“小心！”白素尖叫。一名黑衣人趁机攻上，吓得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好在男子及时回身接下了攻击，再次专心投入战局。如同一把利刃撕开黑夜，在他雷霆攻势的带领下，剑客们不多时就将黑衣人打得溃败而逃。
白素看着那个人收剑，敛去一身杀气，仔细检查同伴们的伤口，又低声交代了些什么。然后他离开队伍，飞身跃上她所在的陡坡……负手站在了自己面前！
白素忙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她鼓起勇气抬眼看他，而他也在打量她。两人沉默了片刻，最终男子先开了口：“你刚刚喊我什么？”暗哑的声音掩盖了一切情绪。
白素头一回见这样血腥的场景，此时仍心悸不已。她的手下意识扯着裙裾，方才自己好像叫了一声“师父”？那两个字脱口而出，根本无从解释。而眼前的男子似乎很在意？白素噎了噎，胡乱扯道：“呵呵，我见大侠您的剑法出神入化，一时激动，忍不住喊了声师父，是想拜您为师学习武艺。”
男子的神色古怪，没接话。
好尴尬呀。“说笑的，呵……今晚的事情我保证不会对任何人提起，隔天就忘得干干净净。”白素高举爪子，“请大侠您高抬贵手，不要和小女子计较。”
男子还是不置可否的样子。
大侠蛮高冷……白素话风一转，说：“和您打听个事儿呗，您知道四合镇在哪个方向吗？我在这林子里兜兜转转好几个时辰了，怎么也走不出去。”虽然眼前的男子宛如天神降世，但此刻她只想尽快离开这处不详的地方。
男子看着她，妥协似的呼出一口气，这才开了金口：“……我送你回去。”
白素瞪大眼睛，“送我回四合镇？太麻烦您了吧。”原来大侠是个热心肠？
男子把手放在嘴边，吹了声响哨，林中有细碎的马蹄声响起，向两人的方向过来。他瞥了白素一眼，说：“是送你回我家。”
什么？！白素吓得向后跳出一大步，两手捂在胸前。画风变得太快接不住。“本姑娘不去你家！”
男子眼底闪过促狭的笑意。“你在我家住了快三个月，现在这是打算搬走？”
“我什么时候……”话说到一半收住，白素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你就是陌大哥？”
“我是陌远。”纯黑色的马喷着响鼻停在男子身边，他潇洒地翻上马背，向白素伸出手，“在同一个地方捡到你两次，是不是太巧了？”
见白素呆呆的没回神，陌远弯下身揽过她的纤腰，直接将人抱上了马。白素赶紧抓住他的外袍在马鞍上坐稳。山坡下的同伴们一直盯着两人，看到这幕兴奋地吹口哨起哄。陌远回头给了他们一个眼神，周围立刻变得好安静……
白素选择无视这些人的互动。
马儿撒开蹄子慢跑起来。陌远把目光投在远处，语气平静地问：“我离开家的时候你好像忘了过去的事，现在可有想起来？”
白素摇摇头，“没有，我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那你叫什么名字？”
白素有些失落，“平日里小满叫我姐姐，村民有时叫我姑娘，倒是没有固定的名字……”
“十七。”陌远垂下目光，低声唤她。
“……什么？”白素愣住。
“若是拜我为师，你就叫十七吧。”陌远重新直视前方道，好像前一瞬的柔情是错觉。他想起多年来自己的梦，想起那日道长提点自己的话——或许今夜，便是所谓的机缘已到吧。
十七。不知道他是怎么起的名字，不过还蛮顺口。“嗯。”白素心想，那就叫十七吧。
两人一骑穿行在林间。白素靠在陌远的怀里，发现一度让她害怕的竹林变得温柔起来。皓月当空，辉光平等地对待万物，一切都镀上了层银色。她抬眼，正瞧见男子俊美又不失坚毅的侧脸，腰间横亘的手臂有些发烫，热度一路攀上她的耳尖。
白素悄悄叹息了一声。正巧有风儿拂过，带动竹叶簌簌作响，恍惚是三千菩萨在喃喃低语。
……
小满在成衣店躲了个把时辰，出来时太阳正开始打斜往下坠。街对面一群人围在告示边叽叽喳喳，她按不住好奇心也粘了过去。
原来是秋闱放榜了。几家欢喜几家愁，但人们议论最多的，还是此次乡试的榜首柳解元。
“听说这位柳公子的背景可硬着呢，他父亲从商，家业庞大，两个叔叔又是京中的大官。关键是他本人貌比潘安，年初来到滨城时，迷倒了半城的姑娘小姐！”
“是啊，听说他在滨城住了好几个月，直到赶考时才离开。”
“怕是和城里的哪位小姐生了牵扯吧？你说他来年高中，会不会来滨城迎亲？”
“这才是第一轮考试，后面还有会试和殿试呢。”
“也不知道这位柳公子有多大能耐。距离上次有人连中三元，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左右这事儿和咱没关系。要说我啊，能中个举人，在镇里当教书先生就很满足了哈哈。”
“你就做梦吧！”
大家笑闹开。风送来甜腻的桂花香，小满不由想象柳公子连中三元的情景，那该是怎样的风采！不过她念头一转，有谁能好过陌大哥？男神就在身边，其他人咱不稀罕。
小满拉紧包袱，这便出了镇子往村落的方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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