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九点左右,王子饭店后厨,姜明森正在发鱼肚,他两只手在不锈钢水盆里搅来搅去,口袋里的手机已经响了五遍,每响一回,他嘴里就开始计数,从一往上数,不封顶 。打荷的小张因为好奇曾问过他数数是什么意思,当时姜明森刚尝完糖醋腰花的咸淡,砸着嘴,我这是在练功呢。小张说,什么功?试菜功吗?姜明森看了眼小张,我这是看他们能烦我几遍。小张又问,谁烦你呢,记着能怎么样呢?姜明森说,你还小,不知道这个世上一切都有定律。小张又问,森哥,什么定律,我弄不明白。姜明森指了指那盘腰花,就拿它打个比方,你爱不爱吃。小张点点头。姜明森接着问,你一次能吃多少,这一盘够不够?小张说,差不多。姜明森说行,天天吃肯定会腻,就当你一个月吃两次,一年就是二十四次,从你出生那年开始算到你人没了,就算你一百岁好了,也就是你这一生总共能吃两千四百次糖醋腰花,这个数不会多也不会少,吃完人就该走了,无非是你早吃完早走,晚吃完晚走,这就是定律,就像我这电话成天响,我成天被人烦,但你看我生气吗?我根本不生气,为什么?定律,到次数了就消停了,现在是次数没到呢,你明白我意思了吗?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不该懂得也懂了,你把这个腰花端过去。小张一直没吭声,等姜明森快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小张开口了,他嗓子有点干,那师父,我吃完这两千四百次就不能再吃了吗?姜明森点点头,吃完人就该走了。小张脸色发了白,师父,我一个月不只吃两次,有时候试菜的时候,我也吃,前前后后可能有个八九次。姜明森没等他说完就把话接了过去,没事,以后记得少吃点。后来没多久,小张被父母催婚辞职回了老家。走之前,小张握住姜明森的手,半天就说了句,谢谢森哥。
数到四十三,兜里的手机刚消停,姜明森甩甩手,掏出支烟刚要点上,服务员罗姐拎着抹布急吼吼冲到后厨,你弄啥嘞,还有心思抽烟,你家里电话都打到前台了,说你爸快不行了,赶快让你回去看看咧。罗姐,阜阳人,四肢粗壮,声如洪钟,开口经常让人头脑发嗡,姜明森只哦了一声,用围裙擦了擦手,慢悠悠晃了出去。春季晚风,令人提神,姜明森跨坐在电动车上大口抽烟,一连抽了三根。罗姐鬼鬼祟祟往门口探头,看见姜明森背对着她,整个人定在电动车上,她一紧张,声音更急了,小姜你咋还没走呢,你爸都要死了,你还立在这里抽烟,我都替你着急。姜明森还在抽,罗姐你别急,刚那电话谁打的。你家里人我怎么认识,说是你老表。姜明森把烟屁股甩出老远,行吧,那罗姐我就先走了,厨房的鱼肚你别管,我心里有数,得泡一夜,明天有十桌,中午开席刚刚好。说完,他踹开脚撑,笔直的冲上了干道。
饭店离家九公里。姜明森有两个家,一个是他爸正在住着的老宅,另一个是他自己贷款买的一套一居室,两地各处这座城市的东西。回老宅的途中会路过海洋公园,公园早就倒闭,但在它对面的龙华夜市却生意红火非常,里头五花八门。姜明森搞了半斤猪头肉,半斤白切羊肉,又在老庄大排档要了一份腐乳炒饭。姜明森付钱的手被老庄挡了回去,上回你喝多了,钱付多了,这次就算在一起了。行,那你给我炒咸点儿,最近嘴淡。和你吃饭那女孩呢?不知道。好好把握。老庄把饭倒进塑料袋里,袋子用一次性餐盆托着递给了姜明森。他指指炒饭,老庄笑笑,现在人讲究,觉得袋子比一次性餐具干净。姜明森把炒饭挂上车把,刚出发,兜里的手机又开始放屁式的震动。
到家已经快十点,城中村黑灯瞎火,住在这儿的大多数人都保持着日落而息的良好习惯,一入夜便户户大门紧闭,统一进入悄无声息的状态。姜明森不太愿意回来,但又不得不回来,原因无他,他爸住在这儿。姜明森的妈五年前离世,夫妻俩凑合了三十几年,终于一拍两散,但毕竟是朝夕相处的一个人没了,他爸的脸色也是一落千丈,蜡黄蜡黄。姜明森以为他老肝炎犯了,带他去医院查了一次,检查的结果一切正常。临走时,那位姜明森托二姑妈找的主治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了句,对你爸好点儿。姜明森楞了楞,旋即把兜里剩下的半包软中华塞给了医生。那医生作势推辞,姜明森已经携着他爸走了。回去的路上吹着西北风,初冬的寒气已经泛了起来,姜明森父子坐在电动车上紧贴着彼此。等红绿灯的时候,他从后视镜里看他爸,心里揣摩着刚刚医生话里的意思,姜明森就劝他爸去新房里住,他爸没吱声。后来人是去了,住了几天自己又跑回来了。
老宅在城中村的西南角,是个带独院的两层小楼,姜明森住楼上,他爸住楼下。屋内没点灯,姜明森以为他爸已经睡了,悄悄把电动车停在廊下,又悄悄打开房门想看看情况。门刚开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姜明森以为是老鼠,打开手机电筒一看,发现他爸坐在床边,挨着靠背,一只手在洽洽香瓜子的包装袋里摸索着。直到嘎嘣一声脆响,姜明森才回过神,爸,你不是不行了吗?把灯打开,他爸一只脚搁在床上,一只脚撩在地上,嘴里嚼着瓜子,眼睛半眯着。我是快不行了,走之前想再嗑把瓜子。别嗑了,我给你带了饭。姜明森把菜摆在桌上,两人面对面坐着,姜明森他爸说,好久没吃过你饭店的菜了。姜明森说都一样,闷头扒了两口饭。吃了几筷子,姜明森他爸从裤袋里抓出一把瓜子,又开始嗑。怎么样了。什么怎么样了。我说,你和周兰怎么样了。姜明森拿筷子戳着猪头肉,你着什么急啊。我怎么不着急啊,你也不小了,得找个女的,我才能放心。行,我给你找个女的,今天你就早点睡吧。老头嘴里的瓜子壳咔咔咔响,什么叫给我找个女的。姜明森没理他,突然两人眼前一黑,他爸声音一急,我操,怎么断电了。
十二点多,姜明森睡不着,他靠在床头,举着手机看到五个未接电话,全是周兰打的。周兰是姜明森二姑妈介绍的相亲对象,她前同事的女儿,过年三十三,在郊区拆迁办上班,是个会计。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去年底,渔人码头海鲜酒楼,二姑妈搭的桥。约好的七点,周兰六点五十分就到了。她穿了件深棕色呢子大衣,脸有些微胖,画了点淡妆,站着和姜明森握了下手,不好意思啊,有点堵车。没事,我也刚到,你看看吃什么。你点吧,不要太辣。两个人都吃的不多,话也不多。姜明森知道彼此都是相亲的老手,这样的尴尬不太合适,于是他找了个话头。小周,听我二姑妈说你爸是警察。我爸原来是城西小学管后勤的,退休了之后偶尔教人打打太极拳,警察纯粹就是个绰号。你爸还会打太极?周兰笑笑,年轻的时候跟别人学着玩的。姜明森笑笑。周兰又说,你相了几次了。也不多,八九次吧。哦,一个都没看上?是她们看不上我。周兰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啊,我说话有点直,见谅。周兰喝了口茶,哎,现在很多人连自己喜欢什么类型的都不知道,所以相亲成功的几率越来越低,哎,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姜明森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相亲纯粹是为了敷衍,但这不能实话实说,思来想去,说了四个字:看感觉吧。周兰没再接话,饭后,两人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就散了。之后两人断断续续的联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姜明森二姑妈暗中助力,周兰也时不时借外出办事的机会约姜明森吃饭,顾及女方面子,姜明森去过两次,其余都以饭店忙为由推脱了。和周兰聊的这段时间,姜明森他爸和二姑妈两人不停地上下追问,一天得打五六遍电话,颠来倒去的问相同几个问题,聊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带来家里吃顿饭,把日子定一定。姜明森是个怕烦的人,容易动怒,情绪但凡有点变化,勺子碰铁锅就会格外的响,老板娘说过他几回,一再叮嘱让他轻点,他更是把锅颠的龙飞凤舞,滚油四溅,嘴里还带着话,轻重你得问你老公,问我干嘛呀。老板娘过来人,不好意思争,红着脸出了厨房。
姜明森看了眼时间,打算给周兰编条短信,想想又删了。第二天大早,姜明森见他爸屋里没人,桌上昨晚的菜已经见了底,他也没心思收拾,推着电动车刚要出门,忽然听见一阵嘿嘿哈哈的怪叫,声音是从天上传来,悠悠又铿锵。他回头看,一个大肚男人站在楼顶,双手画圈摆动,地中海碎发随风轻漾,双眼紧闭,嘴巴大张,怪叫声不断送到风中又落到他的耳里,像是梦呓又似宣言,这种看似庄严却近乎神经质的举止震慑住了姜明森。楼顶上的大肚男人是他爸,他爸叫姜四勇,姜明森从没见到这样的四勇,他朝着楼顶大喊,爸,你在上面干嘛呢,赶紧下来。姜四勇没睁眼,也没接话,手脚已经武的虎虎生风。姜明森立马冲上楼,你别过来,别跟我说话,打扰我运气呢,姜四勇半眯着眼,双手画圈后收在腰腹的位置,吐了一口长气。早上楼顶空气好,我打打拳,你去上你的班,我买菜去了。他前脚刚走,姜明森推车跟上。日出东方,两人一前一后行在巷道,都不说话。四勇迎着光,框出一个清晰的背影,而人的影子斜在地上,姜明森走在他身后,恍惚记起了去世母亲的脸,脸上那对失焦的眼,长久以来看着姜明森眼前这个肥胖的身影,几十年下来肯定无比生厌,现在看的人换了,不知道被看的人还有几年。这么想,姜明森一惊,盼人没,大不孝,原来他不这样,是受母亲影响?地上斜影一顿,姜明森就快要踩上去的时候,这块映在路面的黑斑消失了,再抬头看,姜四勇已经向右拐上了大路,晃晃悠悠的向人潮挤去。
今天这场酒席是上个月月初定下的,老板自己家办事,为此,老板娘昨天还特意叮嘱了姜明森,让他菜色弄得好一点,至交朋友来吃,不能丢人。姜明森知道老板娘一直对他有点意见,虽然明面客气,但他已经多次在老板那里得知老板娘想让他滚蛋,幸亏他手艺了得,又极具性价比,老板自然不舍,坏话全当儿戏,而姜明森是记仇的。两星期前他往一次性饭盒里倒甲鱼汤时故意正巧被老板娘撞见,老板娘问他这是在干嘛,姜明森说是拿回去喂狗,老板娘让他回去拍张狗的照片发给她,姜明森问她什么意思,老板娘说她特别喜欢狗,想看看长得什么样,姜明森回话,没什么稀奇的,草母狗一只,晚上见不到,喜欢躲,但你把食往那儿一放,她能摸黑吃,一点声响没有,像做贼,你说现在的狗,多通人性,多厉害。老板娘听完,脸一阵红一阵青,撂下一句,去你妈的。那次之后,两人不再照面,直到昨日,她又突然出现,假装没事发生,在后厨来去匆匆。
忙完,姜明森在后门抽烟,老板从后厨冒头,直接塞给姜明森两包软中华,明森,辛苦了,烟你拿着。他们吃的怎么样?都说好,嘴都吃开了,问我从哪儿请的厨师,哎,下午没什么事情你就早点下班吧,回去休息休息。老板走后,姜明森吩咐帮厨收拾一下,突然想起今天没见到罗姐,问了一句才知道,她今天请了假。走的时候,桌上还有半只盐水鸭,姜明森顺手拎了。绕到前门挪车,门口站着一人,西装领带,油头后梳,光下亮度逼人,姜明森本来要走,忽然被叫了名字,一回头,是门口那哥们。他笑着走过来,边说话边递烟,明森,不认识了啊,我曹健啊。曹健,姜明森技校的同学,毕业后当过几年厨师,后来听人讲发了财。我刚看背影就觉得眼熟呢,来这儿吃饭啊。对,在这儿吃饭呢,你在这儿做?混混日子。哎,后来你不是去紫竹林了嘛。倒了,现在餐饮难做。你说你这么好的手艺,还给别人打什么工啊,自己开店啊。算了吧,我没那个本事,你现在做什么呢,前几年就听说你发了大财。瞎鸡巴扯,我哪儿像发财的,前几年在广州待了段时间,现在做金融呢。金融?什么金融。怎么说呢,就,你等会我接个电话,嗯,知道了,明森,我先进去,回头我电话找你,咱们好好聚聚。姜明森心想你他妈有我电话嘛。未防止被老板娘看到车把上的鸭子,他赶紧开车走了,路上,他忽然想起曹健电话那头的女声有点熟悉,没细想。
到家,鸭子没吃几口,手机又开始震,一看是姜四勇的电话,也懒得耗了,姜明森直接掐断,刚掐又打过来,姜明森又掐,双方像耗上了,来回八下才消停。刚起身,电话又进来,是周兰,想想还是接了,喂,在忙吗?刚闲,昨天下班太晚了所以没回电话给你。哦,你爸在医院呢,打你电话也不接,我爸让我通知你,你赶紧去。什么你爸我爸的,你慢点讲,我理理。你赶紧去医院。你也没说是哪个医院啊。二院。说完,周兰就挂了电话。
怎么回事儿?我哪儿知道,前一秒还好好的呢,我武到野马分鬃,眼前就一抹黑,幸亏你周叔在,把我送到医院,但你电话都不接,要不是周兰通知到你,你能知道我死活嘛。姜四勇躺在三楼神经内科,说这话的时候脸色红润,眼睛看着站在病床左侧的老头儿,那是周兰他爸。周叔,这次真麻烦你了。哎,都快一家人了,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姜明森不知道怎么接,你们谁是病人家属,姜明森跟着去了。医生,老头儿什么毛病。脑部扫了一圈,没什么问题,估计是累着了,你平时多注意注意,要是再晕,赶紧做个全身检查。今天不能做吗?你去问问你爸。姜明森从缝里看着床上的姜四勇,他清楚医生的意思,有一回姜四勇差点没跟医生打起来,现在他还记得姜四勇那句话,操你妈的,拿我的钱还在我身上做实验。在姜四勇眼里,医生全是骗子,还是杀手。
怎么不进去。姜明森吓一跳,一看身后站着周兰。你怎么来了。我爸在电话里跟我说了,我得来看看。姜明森偏了身让周兰先进去。老周,这是兰兰吧,你怎么来了,快找个凳子坐。叔叔,我过来看看你。我没事儿,一个老头儿有什么好看的,明森你赶紧带着兰兰出去吃吃饭逛逛街,别在这儿干站着,兰兰啊,和明森出去转转,我和你爸聊聊武术上的事儿,去吧。姜四勇使劲儿打眼色,姜明森跟周兰他爸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周兰走了。
接近七点,天已昏暗,路上车河闪,两人在距离医院三条街的地方找了家龙虾排挡。姜明森饿的很久违,连点了三份各两斤龙虾:蒜蓉的、十三香的还有冰镇的,摊主看是大单又额外赠了一斤,啤酒畅饮。姜明森说了声,趁热吃,自己开始狼吞虎咽,周兰不怎么喜欢,全程陪衬。喝完第三杯,姜明森开始剥毛豆。我家老头儿和你爸怎么认识的?听我爸说,叔叔去广场学太极拳,一点基础没有在旁边瞎比划,我爸看不下去就主动教叔叔,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多久了。有一段时间了吧。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也是今天,但教拳这个事情我早知道了。行吧,你不爱吃龙虾啊。还好呀。我看你都没怎么动。我原来挺爱吃,有次吃成了肠胃炎,有点怕了。那下次换别的吃,今天谢谢你了。
结完账之后,两人回到医院,姜明森送走了周兰父女,回到病房的时候,姜四勇已经换好了衣服裤子,正在换鞋。你干嘛呢。回家啊。医生让你在这儿观察两天。观察个屁,赶紧给我办出院。医生不签字你走不了。谁说的,我不交钱还能白住,那行,那我不走了。这个点医生都下班了。我年纪是大,但还没傻,一个医生你不在医院耗着,能赚到钱嘛,你赶紧给我去办。姜明森没接话,径自往隔壁床上一躺,今天我陪夜。行,我自己去。姜四勇推门出去后过了三分钟又回来了,我是真不能睡这儿,你帮我个忙行吧。不是不让你回,万一又晕了怎么办,不还得来嘛,我得对你负责。姜四勇没接话,背对着姜明森坐在床沿上。突然的安静,让室内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姜明森瞥了他爸一眼,还是那样坐着,佝着背,一动不动。屋内没有光,只有走廊透进来一点,仅有的光源里,姜四勇显得很矮小,像十一岁的少年,垂头丧气,这是老了的身型,皮肉氧化,骨架退化。姜明森莫名有些伤感,他视线转到窗外,正值初夏,月色寡淡,二十几年前的这幅外景,姜四勇还留着一身腱子肉,在老宅的院子里,高举杠铃。看到这床我就想起你妈,我得回家睡。床吱呀一声。回去路上,姜四勇坐在后座顶风眯眼,路灯闪烁,后视镜里他的眼角,如刀刻般。
一早,姜四勇就让姜明森跟周兰打个招呼,就说人没事儿了,已经出院在家,有空就来家里坐坐,姜明森只发了前半句,出门前又想起昨天周兰他爸也在的事儿,于是就顺口问了,姜四勇也没遮掩,说自己最近迷上了太极拳,据说能让人活久一点,学的时候碰巧遇到周兰他爸,人很热情,又有礼貌,还很耐心,有这样的爸爸,教出来的女儿肯定不会差,找个时间带回家吃顿饭,这件事就算是...姜明森没等话说完就走了。饭店门口,黄沙堆积,老板看到姜明森在干道上还没打转的时候就朝他招手。停完车,老板上来递了根烟,明森,饭店下月初准备翻修一下,大概一个月吧,你做到月底,等装修完,再回来。姜明森说行,叼着烟往后厨去了。自从医院回来之后,除了姜明森主动给周兰发过一条消息之外,周兰没再主动联系过他,姜明森一开始有点不习惯,时间没多久,渐渐淡了。姜四勇的身体无啥大恙,依旧起早,笑脸出,笑脸归,还是一直问周兰,问最近处的怎么样,什么时候带回来吃饭,姜明森奇怪,按照现在两人的关系,不是应该黄了,就是已经黄了。姜明森故意试探了下姜四勇,说,你和周兰他爸还每天混在一起呢。废话,我们天天人民广场见,交流武术,互相切磋,前天,周兰他爸还夸你一表人才,一脸善相,说周兰还夸你人细心,这不是明摆着了嘛,你抓点紧,这几天就找个时间,请他们来家里。姜明森不清楚周兰这么耗着的目的是什么,他这个态度,他是打死不信周兰能看上他,再说,周兰能看上他什么呢。
周四,夏至,端午已经离得不远,姜明森到老宅的时候,姜四勇正在包粽子,大大小小,红绳绿绳,铺满了一桌,大概数了一下,有八十来个,姜明森问叫他回来干嘛,姜四勇说给周兰家送点粽子过去,做人不能一毛不拔,要有诚意,人家才会把女儿嫁给你。姜四勇没接话,手机震了一下,周兰来了条短信,问今天有没有空,姜明森说有,周兰回晚上来找他,送点自己包的粽子。姜明森想了想,说行,晚上九点,龙华夜市见。回完消息,姜明森问拿多少,姜四勇被问住,什么拿多少?粽子。六十六吧,六六大顺。
老庄大排档不见了,姜明森找了一圈,本以为是挪了摊位,结果还是没找着,寻人一问才得知,老庄欠了一笔高利贷,生意不做了,跑了。姜明森问什么时候的事,那人说早了,三个礼拜前吧,哎,老庄炒几个菜味道还是拿得住的,可惜了。那人咂咂嘴,姜明森一看时间八点四十,正想要不要回周兰改个地址,她说到快门口了。姜明森提着一大袋粽子走到夜市门口,环顾左右,看到周兰正在停电瓶车,她使劲踩着撑脚,因为螺丝关节生锈,踩的很费力。姜明森走过去把粽子一放,扶着车把,猛一蹬,弹簧绞响,撑脚斜杵在地上,架稳了车身。谢谢啊。周兰绕了绕头发。没事儿,撑脚该换了。这才刚换没多久呢,哦,我拿粽子。周兰掀开座椅,从里面的暗格中拎出一个大红塑料袋,她人本来就瘦,小臂肌肉勒得一条条细横,姜明森主动去接,周兰一紧张,撞到了电瓶车,因为取物时候的磕碰,车身就有些摇晃,这么一撞,车直接倾过来,周兰吓的一撒手,粽子全撒了。姜明森向后拉了一把周兰,看见脚边自己的粽子也要遭殃,他顺势踢了一脚,其实是想挪个位置,结果给踢破了,两人的粽子全混在一起,个头一样大,绑绳颜色也近似,真是不分你我。周兰僵站着,明显被吓住了。姜明森把车扶起来,左后视镜垂挂着,座椅蹭掉了一点皮,其余还好,再看周兰,还是僵站着。没事儿吧。没事儿,就是有点突然。她回过神看着脚下,深夜,柏油路面越发漆黑,粽子的绿已经显不出,落在地上,成了突出的黑点。你带了多少粽子啊。六十六个。我带了五十六个。也不少啊。那现在怎么办。捡吧。姜明森问附近摊位拿了两个袋子,按着数捡,对半分,一袋六十一个,装好后,姜明森两手拎着,周兰要接。吃点儿东西吧。太晚了,明天还要上班。那行,我送你吧。没事儿,我家离这儿也不远。姜明森把粽子放在踏板上,端午你和叔叔一起来我家吃饭吧,地址我发你。周兰没否认。
姜明森本想自己偷偷开始备菜,但考虑到在自己那套公寓里摆席,地方实在有限,不得已还是回到老宅,姜四勇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吊儿郎当的晃到灶台,不容易,你也难得上回心,这个事情要是成了,我也走的舒服。姜明森听得耳朵长茧,没接他的话,到时叫二姑妈一起来吃。姜四勇有点不耐烦,叫她干嘛,她没空。我待会儿给她打电话。端午那天她去女婿家吃饭,你别喊了。行。姜明森转头电话就拨了过去,没人接,他又发了条短信,也没回,猜是没看到,转念又觉得会不会是前段时间不接电话对他有了成见,姜明森又补了条短信,算是侧面承认了错误。他数数灶台上的调料,严重短缺,买新的也没必要,于是准备去饭店一趟取点现成的回来。
意料之中的一团乌烟瘴气。水泥工人忙前忙后,大厅的桌椅被挪到一角,透明塑料布遮盖,姜明森走的前门,往后厨去的时候,路过厕所,听到女厕里的声音不太对,他没做声,悄悄走进去,听清楚是在靠里的那间后,退了一步,矮下身子歪着头,从栏板的空档处看去,立着两双脚,高跟加皮鞋,他以为是老板夫妻俩找刺激,心想还挺会玩,又悄悄退了出去。后厨逛了一圈,该拿的都装进了塑料袋,出来的时候正巧看到老板娘从女厕冒了头,姜明森下意识向后躲,这种事情还是少见一面是一面。老板娘捋捋头发和裙子,很自然的先走一步,姜明森见老板迟迟不出来,想着要赶紧走,刚迈步,厕所里突然又冒出个头,左右环顾,然后急促的往大厅方向去了。那男的侧脸狭长,与老板的饼脸差别巨大,酷似前几天来吃饭的曹健,姜明森还想确认一下,就从南侧的玻璃窗翻了出去,绕到前门对面,那男的正好坐上车,过了会儿车从他身边路过,窗户半落,半张脸卡的死死的,是曹健。姜明森万万没想到这种事情能让他亲眼碰上,他内心有点跌宕,想着要不要侧击一下老板,转念又觉得不合适,他鬼鬼祟祟取了车,逃离了饭店。阳光辣眼,树下投影错落,经过青年路,姜明森下车去菜场兜了一圈,里面人山人海,汗味腥味混着鸡屎味,平时不觉得,今天的味道显得特别重,加上搅着热气,令人窒息。姜明森买了要用到的干货,迅速从人堆里挤了出来,短短十分钟不到,衣服已经湿的前胸贴后背,实在忍不住,他买了三根老冰棍,找了块阴凉地,大口的嚼着。
上回这么吃是五年前,小暑。姜明森坐在母亲水晶棺材旁等着火化师傅叫号,灵堂内冷气打的很足,亲戚朋友三三两两的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说笑抽烟,姜四勇也混在里面谈笑风生,看不出丝毫的疲惫。棺材放了三天,姜明森前后只睡了五个小时,晚上他要守夜,白天要招待亲戚,姜四勇则是负责去报信,把相关的人一个个通知到,然后摆流水席,所有人哭完大吃一顿,秩序井然。姜明森胃口极差,但总觉口渴,身边随身带着一个运动水壶,时不时就起身接温水喝,他和他妈是一样的习惯,夏天怕冷不怕热,空调房里喝热水。丧葬习俗,灵柩要设三天,按古代说法,三天内人死会有地府误判的可能,因而会有起死回生的奇迹,姜明森看着他妈,水晶棺材就是冰柜,就算是误判,肉体被冻成这样,也不可能再活。师傅给安排在四号火化炉,他妈是第一个烧,这是找了关系的,为了骨灰的纯粹,如果是排在后面,极有可能捡到的尸骨混杂着上一位的残余,这样的结果就是你得供着它,否则会不利后人。进火化间的最后一个仪式,所有亲朋由家人领头,绕着死者徘徊一周,行注目礼,姜明森捧着他妈的照片,心想也许这是她此生受到的最真诚的敬意,也许不光是她,自己或者别人可能都是这样。火化间只允许进两个人,姜明森和他爸站在燃烧炉前看着人被推进去,一声呼啸,两人吓一跳,那是温度瞬间升高的声响。这里面有一千多度。姜四勇突然冒了这一句,姜明森望他,鼻尖通红却没掉一滴眼泪。你们谁拿。我儿子拿。姜明森接住骨灰盒,盒子上放着黑白照片,姜四勇撑着把黑伞罩住,两人从出口走出去,亲朋立马嚎哭着蜂拥过来,一路走到早就买好的公墓,骨灰盒落地的那一刻,哭声又嘹亮几分,接着就是盖土磕头。周围的人散的差不多了,姜四勇领路朝着流水席食堂那边走,姜明森摸了摸墓碑上的照片和字,接着也调头跟在大部队后面,没走几步,汗流浃背,惊觉离了空调,原来从未怕过热,眼下燥从内往外冒,火气高涨,忍不住,立刻跑到殡仪馆里的小商店,一口气买了两根老冰棍,连咬带吞,很快吃完,那天之后,姜明森没有再怕冷的感觉。
端午,姜四勇很早就等在门口,周兰和她爸拎了几样水果和一瓶五粮液,周兰嘴甜,喊了声姜叔叔,姜四勇笑得合不拢嘴,眼睛却盯着酒瓶发直。周兰他爸拍拍姜四勇的肩,亲家,今天喝尽兴啊。好好,快进来坐。周兰光低头,不作声了。进屋的时候,姜明森正在做杭椒牛柳,油烟机吸力不够,厨房顶聚满了烟,周兰站在门口看他颠锅,动作行云流水,你在饭店也这样做啊?姜明森偏头眯着眼,来了呀,家里不行,锅太小不称手。油烟排不出去呀。老东西了,改天得换,你去外面坐吧,马上好。周兰又看了一会儿。
桌上冷盘已经摆好了,姜四勇陪着周兰父女看电视聊天,等到姜明森端着热菜出来,周兰他爸立马打招呼,小姜啊,别忙了,吃不了多少,赶紧过来坐。姜明森笑笑,都是家常菜,你们先吃起来,我马上好。周兰他爸给周兰使眼色。周兰刚起身,姜四勇伸手拦住,哎呀,他马上好,咱们边吃边等。说完,顺手就把酒给开了,姜四勇满脸堆笑给周兰他爸倒了一杯,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还没开始吃,两人就先喝了起来。姜明森看见姜四勇已经喝上了,本想让他别喝,转念说了句少喝点。姜四勇久未尝到酒滋味,嘴上说知道,手上根本停不下来。周兰也劝他爸少喝点,他爸脸色微红,哎呀,人逢喜事,难得一回,你看我平时喝嘛,对吧,亲家。姜四勇直点头,没错没错,小兰啊,放心,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看着你爸,他喝我就喝,他不喝我绝对不提。两人一对视,又来一杯。姜明森看看周兰,周兰不敢和她对视,为缓解气氛,姜明森拿着遥控器换台,换到央视六套,正好在播徐克的青蛇,白素贞和小青刚化成人形,还未习惯走路,屁股扭的要上天,姜明森看的入迷,这片子小时候每到端午就看,已经看了很多次,但每次看每次都入迷,他瞥一眼周兰,发现她也在看。你觉得白素贞漂亮还是小青漂亮,周兰问姜明森。都漂亮,你觉得呢。我觉得小青漂亮。为什么。因为我喜欢张曼玉。姜明森没接话,在他眼里,两个都是绝色。你看看,两个人是不是夫妻相。姜四勇脸颊通红,手里捏着筷子,指着姜明森和周兰的背影。还说什么呢,亲家。周兰他爸猛嘬一口。回头来我家吃饭,定个日子。行。两老人自始至终没问过姜明森和周兰两人的意见。周兰父女走的时候,姜四勇已经醉的不行,倒在沙发上,胡乱挥手。周兰他爸状态还行,人没歪,就是说话有点结巴,姜明森扶着他走跟在周兰的后面,三人准备去路边叫车,周兰走得很急,走到一半她又调头,我得再回你家一趟。落东西了?上个厕所。记得路吧。嗯。周兰走很远了,他爸才突然大声叮嘱了一句,你慢点儿。声音没入黑暗中,周兰早就消失在了拐角,悬月米白明亮,天广星稀,姜明森托着周兰他爸在巷中缓慢行走,酒气弥散在两人周围。小姜啊,我们慢点走,等等小兰。放心,周叔,走的很慢。有猫叫,围墙顶立着一只,眼犯幽光,听到人的声响,从左边跃到右边,再回首一望,跃下墙头。作为男人,多数会迷恋武侠,姜明森也不例外,看完金庸看古龙。年轻时候看,注意力全在武学打斗上,对书里描写的女人很不敏感,后知后觉,才明白每个都是世间珍品,但硬要选出一个人,印象里,所有女人又都是一样。武功不同,光名字就令人向往,降龙十八掌,灵犀一指,听完会让人酥麻,但独令姜明森着迷的,是轻功,因为像飞。成年后明白,书中描写夸张,看似有理,实则作假,但理性奔溃,感性犹存,人对任何事物都抱有一丝希望。想了一圈,两人才走了十几步,周兰他爸嘴里哼着黄安的新鸳鸯蝴蝶,肚腩晃动。周叔,你们这个太极拳难练吧?反正,不容易,怎么了小姜,想学啊,周叔教你,肯定比你爸学得快。周叔,我有个问题。你说,趁我现在头脑还清醒。是这样的,我想问问到底有没有轻功。小姜,算你问对人了,要是换了别人,肯定说没有,为什么没有,因为他不知道嘛,周叔我年轻的时候在学校里碰到过一个体育老师,跟你差不多年纪,有一回冬天,下暴雨,他没带伞,一路跑回宿舍,冷的打颤,想洗个热水澡,结果过了学校澡堂的时间,门虽然是关的,但热水还有啊,怎么办呢,那天正好轮到我巡逻,我亲眼看到他,越过了澡堂围墙,脖子上还围着一条蓝白条纹的毛巾。后来呢?等了半天,周兰他爸打了个饱嗝。后来,我不是看到了嘛,我没上报,瞒住了,过了两天,他拎着一袋子苹果到我宿舍,我没敢要,他说谢谢我,我说不客气,顺手帮个忙嘛,他很腼腆的笑笑,我就问他,练得什么功夫,他突然不笑了,问我是不是看出来了,我没明白什么意思,他又笑了,问我是不是感兴趣,我说是,没见过,还以为是神仙下凡,他又笑笑,说这是他们家祖传的,我吓一跳赶紧说算了,他说没事,然后就说这是一门轻功,叫雀登,学会了视墙为无物,我一下子来了兴趣,问他难不难,他说很简单,秘诀就在手,很多人以为轻功用脚,都是想当然,轻功首先手上要有力,接着才是腿和腰,我听得正兴奋,同事回宿舍了,他就走了。后来呢?周兰他爸脚步一下子重了,身体也斜的更厉害了。后来,我满脑子都是他讲的话,一直想听剩下的,因为工作的事情耽误了,等想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被辞退了,那个时候当老师要调查背景,他爸是个被枪毙的贼,他好不容易改了姓还是被查到,最后工作没了,婚事也黄了,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再后来,我退了休,有天遇到一个武友,偶然聊起轻功,又想起那个人,说了雀登,那个武友神秘兮兮的来一句,老哥,你知道飞贼技啊,我才恍然大悟。周叔,你练过没。摸索过,没天赋,什么轻功不轻功,到头来一场空,你和小兰抓紧时间啊。脚步声从身后蹿了过来,是周兰。来了爸,你叫我啊。没事,我瞎问问,赶紧走,困的不行。路边,很快招到一辆出租,姜明森把周兰他爸扶上车,要不我跟着你们一起去?周兰扶着车门,不用了,白跑一趟,今天辛苦你了,谢谢啊。客气什么,有时间再聚。周兰没再说,关上车门走了。到家,姜四勇呼噜打得震天响,电影已经演到了结尾,法海正利用袈裟收服青白二蛇,徐克拍的很有意境,一个光头在红布上跳来跳去,姜明森突然发现,水漫金山,从头到尾没有看到全貌,印象中记得看到滔天洪水,现在却没了,姜明森突然失去了兴趣,关了电视。躺到床上,姜明森才看到二姑妈昨天发来的消息,说是得去女婿家里,让他看好他爸,多多注意。居然没提到周兰。
那天晚饭之后,姜四勇经常不在家,神神秘秘,姜明森闲着无聊,跟踪过几次姜四勇,发现他频繁出入他那个卖瓷器的老情人店里。姜四勇能理解,毕竟丧偶,有需求是难免,但心里还是很不痛快,他妈生前因为这个女人和姜四勇闹过无数次,你说你找别人也就算了,到头来还是狗改不了吃屎,姜明森真想冲进店里,指着那女的大骂一声老骚逼,想想还是忍了。他把车停在瓷器店对面,远看着姜四勇在屋里手舞足蹈,心想,那女的比姜四勇大五六岁呢,还有钱,她能图姜四勇什么,姜明森又想到小时候,姜四勇和他妈打架的样子也是这样手舞足蹈,很多事情突然浮到眼前,姜明森没了再待下去的心情,推车走了。过了一周,老板打来电话通知姜明森小暑那天开工上班,姜明森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口跟老板请了假,那天是她母亲的忌日,得去上坟。老板听后就说了个行。每年到那天,姜明森都会请一天假,带着姜四勇骑车过去,从没间断过。今年的夏热得快,姜四勇建议上坟的事情提前点也没关系,毕竟天气热,能早一天是一天,姜明森没答应,坚持当天去,姜四勇没再多说一句。这几天,姜明森哪儿也没去,一个人躲在自己家里叠元宝。这个手艺,外婆教的,很小的时候就会,经常帮外婆打下手,外婆走了之后,再没碰过,有一回自己买了金箔纸偷偷想叠,被母亲发现,差点手被打断,长达后得知,没事儿叠纸钱有找霉头的意思。这个手艺再捡起来,是姜明森他妈走后的第二年。虽然时隔已久,手却不生,姜明森无聊记过时,平均三秒做好一个,成品好似香烛店里的展品。或许早有预示,外婆看过他叠的元宝,说他手巧,将来是靠手过活的人,长大后,果然成了一名厨子。叠了满满三个家乐福大号塑料袋,小暑那天早上八点,姜明森带着一起过去老宅接姜四勇。提前一天说好,姜四勇早早地等在路口,省掉七拐八拐的时间,两人直奔公墓去了。墓地基本没人,摆好几个小菜、水果和粽子,姜明森父子轮流上香,嘴里都是念念有词,磕完头,姜明森拿着未烧完的香催促姜四勇赶紧去烧纸,姜四勇称他还有点话要说,让姜明森自己先去,姜明森没问,自己去了。燃烧点设在阶梯顶部的登云塔,姜明森捏着香点着一张黄纸做印子,然后将整袋的元宝一起放到炉内,热浪助推,火势特别大,零星的纸灰跟着热风打旋,姜明森站在炉子侧边的阴凉面,远远看见姜四勇对着墓碑双手合十半弯腰拜了拜,高温把空气熨出阵阵波纹,姜四勇的身形随着起伏,如还未成型的橡皮泥。回去路上,临近十点,烈日当空,两人被晒的又热又渴,路边正好有卖冰镇西瓜,两人要了半个,坐在小凳上吃了起来。姜明森吃的急,四片就饱了,趁休息的空档,他问姜四勇刚刚在墓碑前面说了什么,姜四勇说没什么,就让你妈保佑你身体健康,早日成家,过了会儿他又接着说,改天咱俩去周兰家里一趟,我跟她爸聊的差不多了。整个过程,他头也没抬。姜明森又拿起一片西瓜刚要送到嘴边,说,什么聊的差不多了。姜四勇一急,你跟我装什么傻,当然是你跟周兰结婚的事儿,礼金都聊完了,就差个时间了。我什么时候说要和周兰结婚了。那你叫人家父女来家里吃个屁的饭啊,我说你脑子抽什么筋了,周兰哪儿配不上你了,你看看你自己,还以为自己二十岁小伙子啊。我就问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要和周兰结婚了。你说不和她结婚了吗?你这么想盼着我结婚,是不是怕你那套出轨的功夫烂在手里。姜四勇把手上咬了半块的西瓜猛地摔在地上,你他妈怎么跟我说话的,我他妈是你老子。摊主看我们两人的架势像是要干架,立刻作声,哎,要打别在我这儿打啊,我还要做生意啊,赶紧吃完赶紧走,吃不完赶紧带走。姜四勇脸颊泛红,怒目瞪着姜明森。要结,你去跟他妈周兰结。姜明森二话不说,自己骑车走了。
当晚,二姑妈打来电话问姜明森怎么跟他爸吵了起来,姜明森说没吵,只是拌嘴。二姑妈又开始语重心长,明森啊,你爸以前确实做得不太对,但他这么大年纪了,你妈一走,他也不容易,你体谅体谅,毕竟是你爸,他也是想早点盼着你结婚,心里这块石头就落下了,周兰这个女孩儿我见过,人呢,不说多漂亮,但也不丑吧,凡事不都讲究大差不差嘛,你和她配呢,也是不错了,不要再挑来挑去了,年纪再大点,能找个二婚的,也算不错了,懂了吧?姜明森说懂了,我呢自己配不上周兰,只想找个二婚的,有孩子的更好。二姑妈没接话,姜明森就挂了电话。转头,姜明森给周兰拨了个电话,没通。他也不打了,准备编条信息发过去,打完抱歉的抱字,周兰来电。刚在洗澡没听到,怎么了?周兰,对不起,我们两个结婚的事情是不可能的,我跟你结不了婚,端午喊你和周叔来我家吃饭,纯粹是为了感谢你们救了我爸,但结婚这个事情,就是我爸单方面的意思,但主要还是怪我,我一开始就没说清楚,让你们误会。你是不是看不上我?和你没关系,是我的问题。你是不是有女人了?没有。那是为什么?因为我不孕不育,姜明森脱口而出。去你妈的,姜明森。周兰直接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去饭店,老板见到姜明森偷偷又塞给了他一包软中华,来了啊,看看怎么样。老板指饭店的新装修。上档次。老板听了,眼弯眉毛弯。姜明森看看老板的脸,瘦了啊。最近胃口差,那个你先忙,我出去一趟。重新开业第一天,生意一般,到处转转发现少了罗姐,找前台服务员一问才知道,罗姐上个月就被开了,具体什么原因不知道。姜明森问谁开的,服务员说,听说是老板娘。姜明森没再细问,转身进了厨房。下午两点,姜明森在包厢拼了几张椅子躺着打盹,走廊里一阵脚步声,过一会儿门开了,服务员的声音,姜厨,快起来,有人找。谁啊。说是你二姑妈。姜明森起身一摸手机,二十多个未接电话。赶到大厅,二姑妈站在假山旁边,头发湿了一半,快,明森,你爸在医院,人快不行了。
姜四勇人在重症监护病房,隔着玻璃看,脸色蜡黄。姜明森刚站了不到十秒,就被主治医生叫过去签病危通知书。你是姜四勇儿子是吧,简单跟你说一下情况,你爸肝癌晚期,已经扩散到全身,过了化疗和手术的最佳时期,现在只能给他打些止痛药和营养液,我们尽力多保一秒是一秒,你赶紧换衣服进去陪陪你爸。二姑妈已经开始小声抽泣,医生拿出一张单子,这是病危通知书,你在这儿签个字。我爸还有多久。最晚明天凌晨。姜明森镇定签完字,跟着护士去做了清洁杀菌,然后穿上无菌服,接着被领进病房。姜明森就站在床尾,看着双眼紧闭的姜四勇,只有头露在外面,身体被被子紧罩着,形状看上去像一块干涸的黏土。监护仪上的曲线一闪一闪,呼吸机里传出笨重的仪器声。姜明森看了会儿,转身把病房里的灯关掉,只留下靠窗的一盏。他靠近看着姜四勇毫无生机的脸,忽然觉得这件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扶着床沿的手开始有点抖。姜四勇眼皮动了动,努力的上挑,最后也只能是半眯着,摊在床上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姜明森的手背,姜明森贴近了姜四勇的脸,听到细微模糊的声音,氧气罩里全是雾水,他轻轻掰开氧气罩,姜四勇微弱的声音,儿子,我不行了,二姑妈那里有我给你留的结婚用的钱,你拿好,以后还是要找个人照顾你,姜四勇喉结急速上下波动着,把管子给我撤了,没...话没说完,姜四勇喉咙发出一阵抽气的声音,监护器警报声起,姜明森迅速把氧气罩给罩上,姜四勇还是没有缓过来的迹象。医生护士鱼贯而入,窗帘被拉上,姜四勇被赶了出去。两分钟后,医生带头出来,说,走了。
葬礼没有了去报信的人,姜明森自己去跑,守夜也是自己来,亲戚朋友劝他去睡一会,说完后三三两两的站在空调温度极低的灵堂门口谈笑风生。火化依旧托了二姑妈的关系,烧的头炉,骨灰和姜明森他妈放在一起,墓碑上多刻了一行字:父——姜明森。后事妥当后,二姑妈说有事和姜明森说,跟他一起回到老宅。屋内,姜四勇生前睡的床、衣柜全部都已经找人拆碎扔掉,空间一下子空旷起来。二姑妈坐在沙发上,从包里拿出一张存折。这是你爸留给你的钱,你拿好,自己存起来,别瞎用。姜明森接过去一看,里面有十万。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二姑妈沉默了一会儿,你爸走之前那天早上把我叫了过来,说你跟周兰说明白了,当时你爸不知道,还去找周兰他爸打太极拳,结果人家把你爸骂了一顿,你爸气呼呼的回到家找我来商量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其实他心里也清楚,哪有什么余地,只是他不甘心,因为他这个病早就有了,一直瞒着你,还记得你托我找人去医院看病那次嘛,你爸提前跟医生串通好了,最近他的病是越来越厉害,端午那天他让我别来,是怕我说漏嘴,谁知道那天他喝了那么多酒,算是加快了速度,这个钱他也是不让我说,但人也已经走了,没什么好瞒的,这钱是问他那个老情人借的,给你结婚用的。姜明森听完一句话没说。你收拾收拾,走的时候别忘记锁门。姜明森呆站在门口看着二姑妈远去。外面刚下过一场阵雨,更热了。
姜明森拿着那张存折赶到瓷器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正逢他爸的老情人要打烊。姜明森没打招呼,冲进去把存折放在桌上。我爸借的钱都在这儿了。你爸?姜四勇?他人呢?走了。
饭店生意照旧,并没有比以前更好。一天,姜明森去菜场买菜,看见罗姐正在给海鲜商搬货,满头大汗的。姜明森上去打招呼,罗姐看见是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小姜啊,你怎么来这里买菜啊。我住附近,你饭店怎么回事儿啊。罗姐眼睛一转,拉着姜明森到一旁,我跟你说啊小姜,也怪我自己不好,那天我看见老板娘和一个男的在一起,我还以为是老板呢,想着打个招呼,结果不是,第二天,老板娘就给我结了三个月工资辞了我,你说我冤不冤枉,你别往外说啊,要不然你也得走。罗姐像是说出了什么重大机密,深深吐了口气。姜明森回到饭店,老板难得蹲在后门口抽烟,两人见到彼此难得没有打招呼,老板烟正好抽完,姜明森发了一根自己的红塔山,两人抽了会儿,姜明森想起周兰他爸讲的那个故事,心里一阵激动,老板,给你看样东西。姜明森烟一丢,笔直的朝面前的矮墙冲了过去,双脚一蹬,双手一扒墙头,他长期颠锅,臂力惊人,整个人像弹了起来,跃到墙头。
此时九点,天光正盛,世间万物被烈芒刺穿,姜明森站在墙头,感觉自己行在云端。老板把烟一丢,明森,你这烟真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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