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书推门而入,一阵酒气扑鼻,地上十几个啤酒空瓶,陈宗然和衣睡在地板上,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玻璃酒瓶。
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初上官末离开,他也是喝醉就随地而躺,从不挑地方。
“师兄,师兄。”叶书蹲下去摇摇陈宗然的手臂,“地板又硬又凉,你起来去床上睡吧,可别感冒了,师兄,师兄。”
陈宗然睁开迷糊的醉眼,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喝起手中剩下的啤酒。
叶书一把抢走了酒瓶,“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喝成这样?”
陈宗然被抢了酒也不恼,口齿略不利索,“嗯?你回来了啊。”
“到床上睡吧。”叶书叹了口气,明白这时候也问不出什么。
“哦!好!我到床上睡。”陈宗然应了一声,想要起身,手脚却显得无力,叶书扶了一把才步履不稳地爬上了床,躺上就呼呼大睡。
叶书开始收拾屋子,轻手轻脚,怕吵到陈宗然睡觉,心里满是担心。叶书想起他初进大学的那会,沉默寡言不爱笑,一脸“不要靠近老子,不要搭话老子”的表情,宿舍是四人寝室,除了陈宗然,其他人都对他颇有微词,对叶书也是爱搭不理,只有陈宗然看出了叶书不是这样的人,每次宿友在侃大山的时候,他注意到叶书总会竖起耳朵认真听,也有好几次想插话一起聊,只是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陈宗然猜测,叶书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和他们宿友搭话,并非是傲慢无礼。叶书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不和别人说话,习惯了在白天抬头看天,习惯了在黑夜蒙脸失眠,习惯了用沉默来消化内心的孤独。
陈宗然看到了叶书的孤独,去吃饭,去上课,去爬山,去烧烤,只要有机会,都会招呼叶书一起去,其余两人都不理解陈宗然为什么对叶书这孤僻小子那么上心。
陈宗然笑着解释道,“我感觉和他挺投缘的。”
“见鬼去吧,就你这屌丝样,完全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寂寞啊,没人看出我放荡不羁之下的正气凛然。”陈宗然打开折扇,轻轻地摇了摇,扇面上写着“风轻云淡”四个字,每次装逼的时候扇几下,颇有感觉,把纸扇一合,“你们不懂,师弟人挺好的,只是在人情世故上迟缓笨拙,哪像你们两个,都老油条,人面兽心,看到漂亮师妹就往上拱,对师弟就懒得搭理,唉,世风日下啊。”
“滚蛋,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同宿舍的曾饥饿不满,“要不是你趁上官末在没发现你是屌丝前就搞上手,这颗好白菜铁定被高富帅拱了。”曾饥饿有个恶癖,每当洗澡时会在浴室里打飞机,发现这个真相,是另一朵奇葩耳朵贴在浴室门偷听到的,水声淅淅沥沥,伴随他碎碎念“好饿”和撸管的声音,于是“曾饥饿”外号的传开了。
“你才是屌丝,你全宿舍都是屌丝。”
“草,这是同归于尽的节奏啊。”黄不拔插嘴说,“陈啊,别刺激饥饿兄了,他空虚寂寞饥饿得很,传授他一手泡妞技巧吧。”黄不拔就是那一个趴浴室听声音的奇葩,一声巨响,“卧槽,他在打飞机喊饿”,才搞得宿舍人尽皆知,连隔壁宿舍也知,因而两人也结下梁子。
这不,机会来了,曾饥饿开怼了,“要教也是你来教啊,你小气鬼一个,都能找到女朋友,我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教教我呗,喝水狂魔。”
“喝水狂魔”这也是有故事的,每次黄不拔的女朋友感冒发烧,他都只会在电话里关切的嘱咐,“多喝水、多喝水”,从没说陪女朋友去看病或者给她买点药吃,有一次气得他女朋友爆发,大声喊道,“你还会说点别的吗?总是多喝水,我再喝就成水货了。”这话一出,整个宿舍的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安静几秒后,众人笑得前仰后翻。黄不拔把手机开扬声状态,本来想撒一把狗粮秀秀恩爱,谁知道被狗粮砸了一脸,随后还被曾饥饿取笑“喝水狂魔”,每次喊这外号的时候都怪声怪气。
黄不拔何等人也,内心尽管极为不爽,但流露出来他就输了,假装听不出话里话外的嘲讽,认真回答:“没办法,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看上我,这估计是看上我的人格魅力和才华横溢吧,这种天生的东西,教了你也没用啊。唉,有女朋友也很烦的,搞得我不自由,老是打电话来问在哪里,干什么之类的问题,心累啊,我蛮羡慕你的,自由自在,再说你有左手和右手,不用女朋友也可以啦。”嘴里说着羡慕,脸上洋洋得意,“我想起一首歌,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左手右手慢动作重播。”
一个宿舍,两朵奇葩,不掐起来才怪。饥饿兄笑了笑,笑得那么冷,“你女朋友水货嘛,看人的眼光也很水。”
两朵奇葩都自诩文人,理所当然地需要“才华”来解决问题,要从精神上去摧毁对方的意志。就在他们准备把战斗力再提一档的时候,叶书回来了,两人立刻偃旗息鼓,一个打开电脑,一个翻开书页,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这一停战让陈宗然颇为遗憾,这出好戏刚到高潮处,就被叶书到来打断了,他们觉得师兄就该有师兄的模样,岂能在师弟面前互揭伤疤,那样子实在太难看了,有辱斯文。
他们把叶书当成是外人,互掐这种自家人的“私密事”,是不能够给外人看的,所以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除了陈宗然,其他人都没给叶书摆好脸色,连吵架也不给他知道。
事情起变化是以中文系宿舍装饰大赛为契机,陈宗然作为室长,带头把宿舍装饰了一遍,还把他的“风轻云淡”给挂墙上了,曾饥饿贡献了他自制的纸船模型,黄不拔专门用毛笔写了一副“山长水远”来应和,人虽然小气吝啬,但书法还是值得称道的,唬得住不懂行的学生会评委。
学生会评委即将到来,陈宗然突然说还差了一个讲解员,询问谁来干这事,其余人面面相觑。
黄不拔说:“你不早说,现在哪有时间准备啊。”
曾饥饿也附和:“就是,要临场发挥的话,我可没有信心不搞砸了。”
叶书沉默不语。
陈宗然也明白即兴发挥不是件容易的事,低头沉思,直接把这活派给了叶书。
叶书正要拒绝,可看着陈宗然眼巴巴的求助眼神,不由点头答应了下来,其余两人自然也没有反对意见,眼神有几分看出糗的意思。
其实陈宗然只是故意留到最后才说,因为讲解员这活本来就是为叶书准备的,要是提前说了,以不拔兄和饥饿兄爱风头的性格,哪里有叶书的份。
陈宗然了解叶书肚子里有多少墨水,知道即兴发挥是难不倒他的,让他临时来做这个讲解员,给叶书一个“力挽狂澜”的机会,是希望通过这件事,让其余两人认可叶书。只是明明是在帮人,却总让人觉得他需要被帮,而不像有些人,即便是举手之劳的小忙,也成天挂在嘴边,生怕被忘记了。
就在几人决定让叶书当这讲解员的时候,评委组就到了,两女两男,一个女的,短发,黑瘦,说话清脆有力,给人一种干练的感觉,另一个女同学,粉红衣服,稚气未脱,俊俏可爱,神色有些拘谨,明显是个新生,传说中的单纯师妹。另外两个男的就不用介绍了,反正也没谁关注,就叫男一号和男二号吧。
陈宗然笑容温和,声音轻柔,“你们好,我是室长陈宗然,欢迎各位到来。”右手一翻,朝向叶书,“这是我们的讲解员叶书师弟,现在由他向各位介绍我们的宿舍装饰情况。”
我的乖乖,这师妹是我喜欢的类型,坑爹的陈宗然,害我不能出风头,曾饥饿心想。此时心痒难耐,却也知道不能流口水,于是腰杆挺直,精神抖擞,双手手掌相叠,放在裆处,不知道是自认为这样站姿很帅,还是压住着鸡巴的勃起,一脸自认为很有魅力的笑容,抛给师妹看。
草,陈宗然这扑街,居然没报上老子的大名,黄不拔想。和曾饥饿也是不遑多让,有女朋友的男人,不介意多个女朋友。
叶书面瘫依旧,声音平静,“现在就由我给大家介绍,我们的装饰主题叫做‘风雨同行’,学生上学只为学问,为了砥砺前行,为了将来走得更远,然而,求学道路是曲折的,有风,有雨,因而我们希望彼此能够相互激励,相互扶持,‘风雨同行’不止是我们的装饰主题,更是我们几个男人之间的约定。”
卧槽,什么时候有过这么矫情的约定了,曾饥饿想。
卧槽,鬼才愿意和你们风雨同行,黄不拔想。
卧槽,果然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陈宗然想。
三人同时流露出深有同感的表情,虔诚和严肃兼有,似乎“风雨同行”是一辈子的约定,是男人之间至死方休的承诺。
叶书娓娓道来,从容淡定,完全没有临阵磨枪的局促不安,淡定得给人一种境界高如少林寺扫地僧的错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美女脱于前而鸡巴不勃,正是这种从容和平静,才更容易让人信服。
“作为中文系宿舍,我们自然不会挂红吊绿,满壁气球彩带,花花绿绿总和书生气无关,于是讲究简约路线,这里摆设的每一物件都如警示钟,都蕴含着古之君子的精神内涵,时刻提醒我们不忘初心,学那文人墨客寄情于物,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中文人。”
只是懒得去买气球彩带而已,再说要花钱的,空手套白狼才是要义,陈宗然吐槽。
“眼前的宿舍,整洁光亮且不说,入眼即见书,一排一排,在这里,住屋即是书屋,古人云,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大世界,在这老书味道中渐渐入眠,可谓是中文人人梦寐以求的住宿了。有一个作家说,身体和灵魂,总要有一个在路上。此时的我们,读书为重,且让灵魂先启程。”
这满架满架的书籍,大多数是临时去图书馆借的。
“看向这边的模型船,是我们曾师兄亲手制作而成。”曾饥饿精神一震,假装不在意地摆摆手,心中乐开了花,暗赞叶书会做人,让他在师妹长脸,叶书接着说,“这象征着同舟共济愿望,同一个宿舍的伙伴,前行的路上不孤单,哪怕狂风,哪怕暴雨,也要同心协力,驾驶这艘船,乘风破浪,横济沧海。”
我勒个去,我都不知道无聊时拼凑的纸船有这意思,可惜叶书这小子没把我的全名给说出来了,曾饥饿遗憾地想着。
“这幅‘山长水远’是这位黄师兄的书法作品。他喜好书法,挥笔洒墨,一气呵成书写了这四个大字,不知几位对书法可有研究?”叶书不等他们回答,继续说,“系主任那时恰巧来我们宿舍,说这作品观之酣畅流美,其形如山,其势如水,笔墨技巧精湛,结构无不连贯,是难得的佳作。黄师兄说,道阻且长,且行且珍惜。”
卧槽,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卧槽,哪个系主任来过啊,黄不拔笑容不变,心里在呐喊,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能扯。
“当时系主任看到这幅书法,一时技痒,说要也书一副,可惜没纸,于是就在这纸扇的扇面写了四个字,大家看到的这‘风轻云淡’就是他写的,一看就是大家之作,主任笑言,虽说道阻且长,但再难走的路,男人嘛,也要风轻云淡的走下去,于是就送了我们这四个字。”
这时候男一号插嘴问道:“哪个系主任啊?”
叶书面不改色,反问道:“众所周知的,喜好书法的主任还能有哪个?”
男一号脸色稍显不自然,不由闭嘴,再问下去岂不显得自己对主任的喜好不上心了。
陈宗然暗中喝彩,漂亮,扯起虎皮做大旗,马蛋,没想到师弟看着沉默寡言,内里却腹黑有心机,这这几个傻逼吓唬得一愣一愣的。
将疑将信这东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没法确认的谎言,几近真实,不被拆穿的谎言,就是真实。叶书赌的就是他们不敢去确认他的谎言,如果随便哪个学生都能找领导确认真相,那领导岂不和路边的阿猫阿狗差不多,没有大人物神秘的范儿了。
接下来叶书引经据典,把那几个评委唬得晕头转向,不敢多问,似乎问了之后,就会显得没学问一般,宿舍经叶书那么一说,似乎变得每一处皆蕴含文化内涵,每一物皆寄托青春梦。
不知是小师妹春心荡漾多加分,还是某主任的虎旗太拉风,他们宿舍最后得了个二等奖,领着五百块奖金去KTV嗨了半夜。自此以后,叶书在宿舍也算是立足了,陈宗然还是像叶书的大哥一样,带他装逼带他飞,一有机会,就会踹着叶书去出风头。
“运动会新增了个男女混合的20人21足项目,谁要参加?”某体育部部长问。
“这里这里,这小子说要参加,给他报名。”陈宗然嚷嚷,转头对翻白眼的叶书劝道,“左拥右抱的机会可得把握住啊,师兄我是不敢,怕被你师姐踹死。”
……
“哪个同学愿意来配合这游戏环节?”某活动的美女主持人问道。
“这里这里,这小子说愿意,让他配合。”陈宗然说,“那主持人挺漂亮的,赶紧上去配合,然后跟她要个短号微信。”
……
“师弟,给你报了个校园十大歌手比赛,上次KTV你唱歌太好听了,不参加这比赛太可惜了,给咱宿舍整个荣誉回来。”
……
“师弟,我们班和音乐系有个联谊,你也一起来吧,师兄教你撩妹。”
……
叶书莫名奇妙成了系里的活跃分子,原本的性格慢慢复苏,笑容多了,说话多了,身边的朋友也多了。在某次聊天,陈宗然随口问起叶书暑假去哪里玩,叶书沉默片刻,说想找一份暑假工做,然后说起了自己的故事。陈宗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叶书身上总有一抹化不开的忧伤,原来他的心里埋着这么深沉的痛苦,宛如厚垢,沉积最底处。
陈宗然没多说什么,只是像是随意地邀请了叶书去他家玩。在陈宗然的家里,陈大海和方金凤从不跟叶书客气,能叫他帮手的事,从来不含糊,“叶书,去帮我洗个菜”,“叶书,把那桶水给我提过来”,“叶书,天快下雨的,去把谷子给收了”,“你这厨艺是真不错,那晚饭也交给你了。”
叶书很开心,没人跟他客气,没有一个人把他当做是客人,而是把他当做家人,而家人,则是他梦寐以求的。
对叶书来说,陈宗然是兄长。看着烂醉如泥,不由担心起来,他突然一团纸有字迹,摊开一看,上面写着:
夜深了,
我又想起你,
想起你开心时,
不淑女的笑,
想起你生气时,
嘟起的小嘴,
想起你难过时,
晶莹的泪水,
最后想起的,
是你早已离开,
只留我满世界的疯找。
曾经多少花前树下的私语,
竟换不回一句,“再见”。
叶书胸口堵了一口气,上官末是陈宗然的结,解不开。
临近中午,陈宗然悠悠转醒,睁开眼看到叶书一脸沉重的表情,“你回来了啊。”
“师兄,发生了什么事?”叶书单刀直入。
陈宗然沉默良久,“我爸来了。”微微停顿,“又回去了。”
叶书内心一紧,听说陈大海来去匆匆,担心是陈宗然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陈宗然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担心,补了一句,“家里一切都好,没什么事。”
他没有卖关子,“白纯纯找上我家了。”
叶书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以陈大海和方金凤的为人,哪里会轻易饶过陈宗然不负责任的行为,“海叔这趟过来是……”
“逼我娶白纯纯,还替我妈传了一句话,如果不娶白纯纯,就不认我这儿子。”
叶书默然,方金凤一出手就把底牌亮在台桌上,似乎在说,“儿子,老娘就出一招,剩下的你看着办吧。”
叶书提醒道:“师兄,你妈不会拿这种事和你开玩笑的。”
陈宗然双手搓了搓脸,语气低沉,“因为这样,我才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叫我爸来只是下一个最后通牒而已。”
“凤姨要是亲自来,会忍不住揍你吧。”叶书苦笑,“你这事干得是不光彩。”
“是啊,能动手,她是不会动口的。”陈宗然说道。
八岁那年,他和奶奶顶嘴,妈妈看到这场景,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抽得陈宗然晕头转向,打完了儿子,方金凤却哭了,当时陈宗然都蒙圈了,该哭的是自己吧,可看到母亲流眼泪,他也不敢发火,陈宗然捂着红肿的脸颊,安静的待着妈妈身边,而奶奶也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安慰孙子呢,还是该安慰媳妇呢,无奈之下只好摇摇头走开。
陈宗然最后还是哭了,摇着方金凤的手臂祈求,“妈,你别哭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他心里委屈,奶奶不讲理,被揍的是自己,可他看着母亲这样哭,自己也难受,比脸上的疼痛更加难受。
“小然,知道妈为什么打你吗?奶奶老了,你不该这么气她,在最亲的亲人面前,没必要去挣这一口气,没必要去计较谁错了。”方金凤胡乱擦了眼泪,顿了顿,“妈以前也总是气你外公,等他去世后,才后悔得不得了,我想你外公了,想到妈已经没有爹了,忍不住就哭了,这不关你的事,妈也没有怪你。”
打那以后,陈宗然就再也没和奶奶置气了。
父亲是个老师,让他操心的学生太多,对儿子操心就少了,所以教陈宗然做人的,是母亲。方金凤默默孝敬公婆,默默帮忙邻居,她从来不会说漂亮话,只是尽自己可能的力量去做,陈宗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看着母亲做事,学着母亲做人。
正因为如此,陈宗然才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母亲,母亲能允许自己犯错,却不允许自己犯错不改,酒醒之后,陈宗然就懂了,因为这个道理,母亲在很多年前就告诉了他。
“你想好怎么做了吗?”叶书打断了陈宗然的思绪,问道。
陈宗然点了一根烟,深深的抽了一口,吐出的烟雾迷糊的表情,火星苗子燃烧得没有声响,“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叶书不知道怎么安慰陈宗然,语言有时候很暖人,有时候却无力到爆,叹了口气,如果师兄不能放下上官末,对白纯纯公平吗?叶书还是问了,“师兄,白纯纯知道上官末的事吗?”
“知道。”陈宗然说,“那天我把狠话都说了,本以为她会一走了之,没想到她却走我家了。”
“你恨她吗?就因为她的缘故,你才被逼到这般处境。”
陈宗然摇摇头,“生气是有些生气,不至于到恨,说到底还是我对不住她,哪有资格恨她呢。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挽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女人的心思,我还是真一辈子也搞不懂,不懂当初上官末为什么会离开,也不懂如今白纯纯为什么不离开。”
“也许就是搞不懂,爱情这东西,才让人不可自拔地沉沦。”叶书突然停下话头,自嘲道,“酸了,酸了。”
“这两年我过的不开心,总幻想着某一天在某个地方与上官末不期而遇,我看了每一张擦肩而过的女人脸,希望其中有一个会是她,有些人是眉毛相似,有些人是眼睛相似,有些人是鼻子相似,有些人是嘴唇相似,也有些是轮廓相似的,和她相似的人,没有一个是她,我知道,哪怕是人山人海,只要她在,我就能找出来,可是,我就是没有看见她。我也想放下,我告诉自己,再也找不到她了,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却总存着一丝侥幸,万一找到了呢,手里紧紧攥着那一丝幻想,不敢放下,因为放下,就真的结束了,彻彻底底结束了。”
“即便你找到了,又能怎样呢,你要怎么面对她?难道你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我不知道。”陈宗然痛苦地说,“也许是质问她,也许是咆哮她,也有可能是简单的问一句‘好久不见,这两年可好’,然后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我连找到她都成为奢想,又怎么去证明找到她之后的事呢?可是,我怕,我怕我结婚之后就遇见了她,那时候我该怎么办,我就没有资格留住她了。如果这事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做呢?”
“这问题你以前也问过了?”
“我问过了吗?”
叶书点了点头,无奈说,“因为你的这假设,害我失眠了好几天,辗转反侧的胡思乱想。因为一想到这种可能的出现,我就不知所措,不敢去想。”
“总有人说要坦然地接受失去,这种话真他妈的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失去了生命中一半的世界,还能坦然的话,那人就不是人了,而是神,我想顶礼膜拜求教如何做到。谁都是吃饭拉屎的凡夫俗子,得到了就开心,失去了就难受,该笑就笑,该哭就哭,这才是正常人啊。能笑着去接受失去的,不是笑的假,就是真的傻。”陈宗然一边抽烟一边说,还被香烟给呛着了,缓了缓气,说,“我彻底结束了对上官末的念想,再娶另一个女人,你说我是失去呢?还是得到呢?”陈宗然不等叶书回答,又自顾自说,“哦不,是娶一个送一个,得到的还挺多啊。可是,这都不是我想要的啊。师弟,你说,人是不是越长大,就越相信命啊?上帝真爱跟人开的玩笑,想要的不给,不要的硬塞。”
陈宗然呼了一口气,从裤袋掏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内容是:回来吧,我和你结婚。收件人是白纯纯。
发完信息,拿给叶书看了一眼,轻声笑着说,“事情解决了,简单吧。”
叶书默然无语,陈宗然明明是在笑,可叶书却觉得他在哭,他为了这个决定,挣扎了很久,挣扎得辛苦。
“别摆出那副沉重的表情好不,好像我多惨似的,仔细想想,娶一个不爱的女人,有一个意外的孩子,这种事,没有什么新意,你大街上随便拉个人来告诉,没谁会觉得可怜。哪个人没背负着一两件忧伤的故事呢,可谁又有闲工夫去打探别人的忧伤呢?自己都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又怎么会去被别人的忧伤沾一身味,所以啊,大家都差不多,差不多的故事,差不多的心情。这叫什么来着,差不多就行了,你都不用替我难过。”
所有能够安慰人的语言,陈宗然都会,所有放下拿起的道理,陈宗然都懂,所以根本不需要叶书多说,陈宗然需要的,只是有一个人在身边就行了,因为这种心情,在几年前,孤单的叶书就明白了。陈宗然想说话的时候,他就说话,陈宗然想安静的时候,他就沉默,这就是他叶书的方法论。
“铃铃铃”“铃铃铃”。
陈宗然的手机铃声响起,节奏急促,似乎在显示这是一通急促电话,陈宗然看到“白纯纯”的来电显示,也不接,也不挂,就是一直响着,他自顾的抽着烟。
“不接吗?”叶书问。
铃声没有停,手机似乎想就这样一直响下去。
“我在!”陈宗然还是接起了电话。
那一头却不说话了,或许是不敢说。陈宗然也不催促,就静静的等待着。
双方沉默了一分钟,手机的另一头说话了,声音怯怯,“师父。”
“嗯。”
“你发给我的信息。说的是、是真的吗?”似乎只有陈宗然亲口确认,她才能相信。
白纯纯等了十几秒都没有听到回答,差点就要哭了,这时候陈宗然的声音响起,“嗯。”
“你在生我的气吗?”白纯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忐忑不安。
陈宗然又沉默了十几秒,“回来再说吧。”停顿了一下,又说,“先这样吧,我挂了。”
叶书又点了一根烟,“师兄,我原以为你会破口大骂。”
“我也以为我会骂她,可听到她声音的一瞬间,我才意识到,她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没有责怪她的理由。”陈宗然说,顿了顿,又开玩笑的补充一句,“说不定我潜意识是想稳住她,然后哄她回来再好好收拾她吧。”
叶书摇摇头,他相信陈宗然既然决定接受,就不会再破罐子破摔,也不会迁怒其他人,既然事情已经不好了,那就没必要再搞得更糟糕,只听陈宗然继续说:“也不知白纯纯这傻逼为什么非得一门心思的想嫁给我,我是没房没车没存款,对她是蹭吃蹭喝蹭睡觉,你说她是不是傻呀。”
“那谁叫你当初招惹她。”
“悔不当初啊。”陈宗然说,“我是看走眼了,开始以为她只是想找我玩玩而已,这种占便宜又不用负责的事,哪个男人不乐意?就说张灵艾吧,你扪心自问,就没对她的身体产生一丝遐想?”
“有又怎样?这是男人的本能,看到貌美如花,凹凸有致的女人,哪个男人会没点遐想,可克制住这种本能的,不就是出自对另一个女人的爱和责任吗?”
“没看我难受吗?就不能让让我吗?”陈宗然说,“你有朱小暖,所以克制住了,但我没有上官末啊,所以我没忍住,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师兄,那结婚后你怎么打算?还想继续目前的工作吗?”
“结婚之后再说吧。估计中介这份工作是做不久了,现在回店里就是和谢顶对着干,互相拆台,互相伤害,这种两败俱伤的大戏,其他人看的挺开心的,可我挣不了钱啊,店长已经暗示我,如果做得过火,就把我踢了,没办法,也不怪店长偏心,谁叫谢顶的业绩是比我好呢,谢顶为了坑我,连隐藏的私盘都拿出来了。”陈宗然心知肚明,因为自己的存在,逼得谢顶吐出私盘,所以店长才对他这么容忍,只是暗示他不要过火而已,“有用”是他还能留在店里的依仗,不然以店长嫉妒他占有白纯纯的事实,早被踢走了,在毛爷爷的微笑面前,个人的喜恶还是可以被忽略的。
“不是不允许员工隐藏房源吗?”
“只要没被逮到,即使所有人心知肚明又能拿他怎样呢?关键问题是,他是把以前隐藏的房源拿出来做业绩,店长高兴还来不及,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我和他掐。”陈宗然淡淡说。
“你们这行的水,比我们的还深啊。”
“如果不会游泳,都不好意思入这行。”陈宗然说,“都差不多吧,人生处处是坑,不是坑人,就是被坑,要是坑太深,就爬不起来了。”
“那索性就躺在坑底看满天星星了。”
“天真,你若不爬起来,坑你的人会直接把你埋了的土。”
“你为什么总把世界看得这么灰暗呢?”
“因为我是被踩到坑里的人。”陈宗然道,“在店里,每个人是一样,为了挣口饭,为了争口气,为了把人踩在脚底下,当面微笑,转身就在背后捅刀子。这不,我光荣再被一次撩客了。”
陈宗然一脸无所谓,他讨厌那个客人,除了喜欢放人鸽子外,看房也不提前约时间,尽管如此,陈宗然一直都客客气气,只是最近一段时间糟心的事情太多,就没有随着那人的性子来,这当然就引起了他的不满,还投诉了陈宗然一把。陈宗然暗自诽谤,兴许这人是在别人面前装多了孙子,才来自己跟前装大爷。
被投诉以后,谢顶趁机就把客人给撩了过去,陈宗然心想让谢顶去装孙子就是了。
“这不是欺负人吗?”
“也不能说欺负人,在这行业,有业绩就是大爷,有业绩就能任性,所以撩客就撩呗,关键是,谢顶为了在店里压住我,丧心病狂的把私盘拿出来做业绩,所以这段时间他的业绩不错,可想在我面前装大爷,他就想太美了。”陈宗然不屑一笑。
昨日谢顶阴阳怪气说某人业绩不好,然后被某人抛弃。他以为不指名道姓就没事,可陈宗然张嘴就是,“谢顶你是不是吃了屎,还是长满蛆虫的屎,嘴臭不说,满嘴臭虫都出来了。”他的原则是,只要能恶心谢顶,什么话都能说,怎么恶心怎么说。还有一次,谢顶带了一个女人回店里,似乎是他新的相亲对象,谢顶殷勤的很,那女人脸上长了好几颗红里透白的大青春痘,嘴角还有一颗。等那女人走后,陈宗然说两人接吻的话,你谢顶一口就能把青春痘给吸进嘴里,这口味,啧啧啧。
“不开心就辞职算了,何必和那一群人置气呢?”
“不争馒头争口气,他们既然要坑我,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那太窝囊了。”陈宗然说,“我以诚待人,相信诚心能换回诚心,可换回的,大多是恶心。”陈宗然出来工作以后,工作的圈子,是和利益金钱挂钩的圈子,无论如何,总是掺进杂质的,很难再像以前一样,喜欢就聊,讨厌就撤。
“这世界挺好,只是不好的人太多。”叶书苦笑说道。叶书有了在意的人,有想珍惜的人,所以这世界愈糟糕,他就愈温柔,似乎只要这样,他才能珍惜好值得珍惜的人。
“世界挺好,只是不好的人太多。”陈宗然重复一遍,叹息一声,“我的运气比你糟,毕业以后,我遇到的全是鬼。”
“我虽然没见过白纯纯,可我觉得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叶书摇摇头,想了想,“说实在,我觉得是你对不起人家。”
“是我对不起她。我是她遇到的鬼。”陈宗然凄然说,“可她找到了我妈,我妈就是钟馗,把我这小鬼给降住了,我得用一生去偿还。还是怪当初,当初就是一时忍不住,以为约个炮,没想到不一小心被炮轰了,唉,人生在世,多少人悔不当初啊。”
叶书不语,不知道到时候喝陈宗然的一杯喜酒,是该替他高兴,还是替他难过。如果不娶自己心爱的女子,这婚要结来干嘛。一念至此,叶书问道:“海叔和凤姨知道你心里一直牵挂着上官末吗?”
“这事我哪敢告诉他们。”陈宗然无奈道,“他们以为我既然和白纯纯睡了,就是爱她的,在他们眼里,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知道我心里惦记着一姑娘却睡了另一个姑娘,一定把我看成玩弄感情,始乱终弃的男人,估计非得把我打死不可。就不是像现在一样给我选择的机会了,虽然这也不算什么选择。”
“他们还不知道上官末的存在吗?”
“不知道。”陈宗然停顿了一下,猜测道,“白纯纯应该也没有说,不然我爸就不是这个态度了。”
“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我还有选择吗?”
“应该没有吧。”
“那不就对了,等着喝喜酒吧。”
“唉,怎么觉得你说‘喜酒’二字很不是滋味啊。”
“是吧。”
“师兄,你结婚之后,会搬走吧。”
“我是要当爹的人了,得和老婆孩子在一起,深夜寂寞,师弟你一个人好好的撸。”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没办法,血可流头可乱,也不能忘记开玩笑。即便伤痕累累,也要仰天长笑,气死这整人的老天。”
“让你失望了,我很快就调回深圳去了。”
“申请通过了?”
“等这一天好久了,终于可以和小暖在一个城市了。”
“能和心爱的姑娘在同一个城市,日渐情深,真是件让人羡慕的事。”
“为什么你这个‘日’字要咬重音。”
“都差不多。”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开玩笑,可陈宗然眼眸中那凝固的忧伤,却怎么也散不去,叶书理解这不是一句两句就能搞定的事情,见陈宗然情绪稍微好点,陪他吃了个午饭就准备回公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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