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的街道两侧,路灯孤零零的站着,临近春节,还是有许多门店开着,放在以前,这会也就只剩下几家本地的门店还在营业,其余的,也都早早的回家过年了。
我是在晚上回来的,乘着最后的一班公交,在城市的马路上艰难的前行,我很乐意坐公交车,因为这一路的时间,可以舒服的躺在座位上,不管车水马龙,不想人来人往,所有的风景,人物在我眼里擦肩而过,不必深究其因果,只有广告牌上的模特会偶尔注视着我,他们永远在那里安静微笑,看的都让你后背发凉。
到家时已是晚上10点,他们本是要来车站接我的,被我制止住了,倒没有其他原因,只是不希望他们受这冬日里的生冷,我想他们按我的意愿生着,最好长命百岁,但这又似乎是不太可能的。
母亲比我离家时胖了些,染了黑发,整个人看起来很有精神,还是穿着前些年的毛衣,不过这毛衣很衬她,母亲一见我便笑,我还没进门,母亲就凑到门口接过我的包,可能太沉,让她更矮了,很小的时候,我是仰着头望着母亲的,那时候的母亲很美,是那种不施粉黛的美,她在冬日里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这让我想到金庸里的姑姑,可惜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一个尝遍了人间辛苦。
父亲变化不大,单是老了些,头发更白了,看着就让人鼻子发酸,父亲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干了这么些年,从技术骨干成为骨干技术,好在父亲生的乐观,以前偶尔喝酒会抱怨几句,母亲不爱听,后来也几乎只是笑了。
“快快快,吃饺子,你最爱的猪肉大葱”母亲一边拉我坐下,一边使唤父亲,“快去给儿子拿点醋”父亲像是得到命令的士兵,一溜小跑进厨房,这么多年依然没变,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沉默少言的父亲是怎样俘获了母亲的心,至少在那个年代,母亲要比父亲优秀,现在看来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醋来喽,快,尝尝你妈包的饺子,我都没吃饱,你妈就不让我吃了”父亲边说边看着母亲笑,“去去去,收拾房间去,儿子的饺子你也抢,下次给你做”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能看到父亲是笑着的,父亲拉开椅子坐到我身边,看着我吃,时不时的问我几句,我也都是如实回答,果然两个男人的谈话还是让我很不适应,没多久我就吃完了一碟饺子,“还吃吗”父亲看着我,我嘴里含着饺子,用力的点头“臭小子,等着”父亲拍拍我的肩膀,还是小跑着进厨房,不一会就听见饺子下锅的声音,以前他拍我的脑袋,现在只拍我的肩膀了,饺子咚咚的下锅,这声音让人踏实。
算上今年,我已经2年的时间没有回来了,家里的旧冰箱也扔了,去年秋天,母亲在电话里同我说家里准备装修,问我喜欢怎样的风格,那时的我刚熬了个通宵修改方案,没有更多的心思关心这些,单提了句冰箱该换了,其它的按你们的想法来便可,果然,冰箱是换了,其他的几乎没怎么变动,倒是墙面被重新粉刷了一遍,淡淡的黄,灯一照便很温暖,电视是两年前父亲发年终奖买的,那时算是配置很高了,这会已经跟不上淘汰的速度了。
我又吃了盘饺子,这才心满意足的躺下,被子上有阳光的味道,不用想也知道是母亲特意准备的,她很乐意做这样的事,比如在餐桌的花瓶里插上几株百合,整个客厅都是香甜的,她总能把生活过的很有意思,却不花多的钱,这倒是让我很佩服,这夜,我梦到了以前,刚学会走路那会,一个人在房间里奔跑,身后是母亲用手护在我的胸前,弯着腰,一步一步的跟着我。
年味,随着时间的增长,慢慢的变淡,除了年后的走亲访友,我几乎找不到任何的娱乐消遣,喝酒是更不可能的事了,这时候的马路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手里拧着贺礼,像是去参加意义重大的聚会,小时候还是很乐意到处转转,现在避之不及,每每总会在七姑八姨的追问下,落荒而逃,我几乎很少看见有人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安然自若。
我是在准备回单位的前一天遇见胖姐的,那是年后的第五天,我照例去了姨妈家,当然,也没能逃过长辈们的问答环节,我绞尽脑汁最后终于还是没能扛住猛烈的攻势,败下阵来,仿佛这年头没有女朋友,不结婚就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了,一整天我的头都晕的不行,无奈也没有场外求助,晚饭后,我同亲戚们打过招呼之后便借口不舒服离开了,我夹紧大衣,在冬日里如同一只灰溜溜的老鼠,落荒而逃。
我回到小区,艰难的爬着楼梯,满脑子想的都是快点到家,然后洗澡,睡觉。我已经开始计划起明天的行程,要不要约朋友出来喝两杯?一来是最近走亲访友近乎精神崩溃,二来谈谈开年后的工作,在我考虑该来点什么酒的时候,眼前的东西吓的我往后缩了一下,我近乎整个人都快要跳起来了,心扑通扑通的,我本就是一个胆小的人,在这昏暗的楼道里,忽然一个东西出现在面前,没有一点点的防备,着实让人害怕。
一个东西,是我的第一反应,因为这楼道的灯年久失修,感应也不太灵敏,所以有时候上楼只能借着月光,前段时间因为一位老人晚上在楼道摔倒,老人的家属就差把物业都揍一遍了,整栋楼的业主也多次要求尽快维修,但拖拖拉拉一直不见效果,我打开手机照明,这才看清,与其说是东西倒不如说是一个人,一个真真切切活着的人,虽然不害怕了,但我的心一下子又凉了。
原本想迅速的抽身上楼,因为此刻离家只有一步之遥,说实话,我可不想错过每晚的新闻联播,但这已然是不可能的了,她肥胖的身体,占据了楼道的三分之二,我看不清她到底有多胖,她被浑圆的羽绒外套包裹着,还有一条看不出颜色的围巾勒在脖子上,这时候,我能想到的只有龙猫,我跺了下脚,微弱的楼道灯亮起时,我终于能看到她整个人了,脸较之前更胖,怎么说呢,之前没有这么多的肉,单是圆,现在脸上的肉挤在一起,像裂开的桃子一般,整个人没有什么精神气,眼神里透出着一种木然,她用肉缝里的眼睛注视着我,这让我后背犹如遭了芒刺。
“你终于回来啦,你爸妈可希望你回来了”她居然还能认出我来,看来母亲上次在电话里说的也不准确,精神不正常的人是记不住人的,“你有十多年没回来了吧”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望着她,说实话,我怕了,我从来没有和精神不正常的人一起相处过,在我的记忆里,精神不正常的人都具有攻击性,而且不用负责,但她好像只是说话,不具备攻击性,我看着她手里拧着一个塑料袋,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什么。我该不该告诉她我只离开了2年呢?想想还是算了,我现在只想尽快结束这段对话,然后从她身边的缝隙里钻过去。
“你说这世上有天堂和地狱吗,你上过大学,应该知道些”我很惊讶,她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唯物主义者,我不太想回答这样幼稚可怜的问题,我单想着敷衍她,好让自己快点解脱“大体上有吧”我给出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来,“那怎样的人会进入天堂?”她又抛出一个问题,“像我这样的应该去哪里?”我被她的问题给镇住了,我一刻也不想多呆了,我第一次感受到天堂和地狱的恐怖之处,硬是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眼前的样子,“这个天堂和地狱也不一定存在吧,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我推翻了之前自己的观念,留给她一个没有方向的回答,我只是不想因为我的答案,而带给她错误的信息,其实,这个时候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更别谈什么决定了,我借口有事飞也似的从她身边挤了过去,他微微的转了个身,但作用不大,我还是碰到了她拧着的塑料袋,随即发出阵阵声来,当我上楼时,我看她还是一个人静悄悄的站在哪里,犹如狮身人面像一般,等待下个回答她问题的人,这可真是不幸。
胖姐,在我拥有记忆时,她就很胖,据最早认识她的人讲,其实,起初她并不胖,在那个年代,反而生的算是好看,直到今天对于胖姐的从前,我也仅局限在听闻和母亲的描述,胖姐和父亲同属于一个单位,现在我们住的这几栋楼,也都是父亲单位的职工福利房,当然,胖姐也住在这里,她住在6楼,我从没有上去过,之前母亲上天台晒东西,偶尔还会过去跟她聊天。
在母亲的描述里,胖姐以前是结过婚的,当时她是厂里的会计,因为生的勤快,为人又比较正派,也许那个时候的胖姐也不知道何为正派,可能仅仅只是保守,不想在工作上平添是非,所以很得领导们的喜爱,那时候的人都很简单,还没进化出现在那些潜规则,胖姐一路顺风顺水,有一年,厂里的老会计主任因为中风住院,突然空出这么一个位置,让许多人都眼红了,厂里的人都觉得胖姐最有希望,毕竟做了这么多年,也很得领导看重。
但生活往往在你猝不及防时给你当头一棒,没过多久,厂里就开始流传胖姐为了得到会计主任这个位置勾搭了厂里的某个领导,后来越传越厉害,什么版本的都有,有说生活不检点的,有说为人虚伪的,一传十十传百,后来惊动了上级领导,上级派人下来调查,胖姐什么也没有承认,她觉得造谣言会止于智者,多年的表现会赢得信任,最后某个领导始终没能找到,这件事便无疾而终,但终究是对工作产生了影响,单单这个主任也就没有了希望,因为领导们都怕了。
祸不单行,这件事在厂里传的沸沸扬扬,竟传到了胖姐丈夫那里,胖姐的丈夫是一名军人,都说空穴来风不无道理,也许三人成虎让胖姐的丈夫心里开始了怀疑,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久而久之吵架成了家常便饭,有一次胖姐的脸都肿了,半个多月没去上班,就这样,两人长时间以来都处在一种焦灼的状态里。
最后一次,当胖姐被丈夫推到后,血流了一地,也就是这一次让胖姐整个人都变了,在胖姐出院后的一个月,她的丈夫提着行李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的胖姐已经怀孕,就在胖姐向往着和别人一样的生活时,这个世界猛的把她扔进了深渊,万劫不复,也许是那些流言和领导,让她失去了信心。
一场风波,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摧残至此,离婚以后的胖姐,依旧和以前一样工作,时不时都会出点小问题,领导们开始在会上批评她,终于,再一次重大的工作失职后,她被调离了原本的工作岗位,外加减免一个月工资,这件事是当时新会计主任一手操办的,一个精明且削瘦的女人,再往后的日子里,父亲曾形容这个女人像地主一样苛刻。
不做会计后的胖姐,厂里依旧给她发着工资,再后来,楼下的门卫的离逝,胖姐就被安排在楼下看守大门,和她一起的还有厂里的另外一个员工,少了一条胳膊,两人轮流值班,倒也赚个清闲。心情好的时候她帮忙清理大院或门后的垃圾,但多半的时候她都是在发呆,在门口一间很小的值班室里,她就这样坐着,有时候嘴里会嘟囔几句。
以前退休的老人愿意来这里,因为这里有人聊天,还能有免费的空调,起初他们也来,后来他们都绕着走,据说是因为胖姐,每次都拉着前来的人聊个不停,以至于很多人错过时间去接孙子,其实是他们对胖姐感到了厌烦,胖姐总能从任何话题上把你带进她悲惨的生活,她跟我谈过美国是怎样欺负别人,然后就讲到自己也被人欺负了,讲到她的丈夫,她的孩子,起初人们都会掉几滴眼泪,到后来,没等胖姐开口,人们就会说“你丈夫害你失去了孩子,你因此而成了这样”好了,我要去接孩子了,你看,人们的同情因为重复而生出厌倦,甚至开始讨厌胖姐跟他们提及,人们把胖姐的经历搬到饭桌上,搬到无聊的闲暇时光,然后感慨发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调剂生活的索然无味,可能胖姐还不知道这些,可能她知道这些,但是无能为力。
在我所有的记忆里,胖姐只是一个喜欢狗的女人,她值班室的门口永远躺着一条流浪狗,不管多脏,有时候我回家,她便和她的狗说话,她们谈论天气,谈论每一天发生的事,谈论今天吃什么晚上去哪里散步,但说话的只有胖姐,狗永远都伸着舌头,左右看着不说话。
我和胖姐的对话,也仅仅是礼貌性的打招呼,她每次也都很有礼貌的回我,以至于我分不清人们口中的她,是不是这个正同我打招呼的她,这样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精神有问题的人,起码她会跟你说,“你好”每每这个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但这又真实存在,她应该是记得我的,好几次在街上她都喊出我的名字,我只是礼貌性的挤出微笑,然后在朋友的嘲笑里逃得远远的,有时甚至还没等相遇,我便改变方向,我不讨厌她,只是不想遇见她。
我在第二天的早晨离开了家,那时天还没完全亮,一条狗趴在门卫室得门口,冻的瑟瑟发抖,还是那样的脏,以至于我无法辨清它的脸,但应该属于京巴一类,短短的腿整个身子抱得很紧,我轻手轻脚的穿过铁门,怕吵醒了沉睡的人和狗。
我走后的第11个月,和母亲的通话中得知胖姐住院了,在值班室起夜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整个人头着地,狗一直在外面叫,引来了人才捡回了一条命,但整个人似乎比以前更加不正常了,经常嘴里念叨一些听不太懂的话,甚至说自己能看见鬼,这让本就不招人喜欢的胖姐,更加的让人敬而远之,有时候大人们带着小孩,看到她,都捂住小孩的眼睛,快步的走开。
但到底还是没能熬过春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胖姐没有去值班室,第二天也没有去,空空的值班室,所有人经过的时候都下意识的朝里望一望,然后又快速的离开,仿佛胖姐存不存在,对于他们来说都没有任何的意义,第三天,换班的大爷在六楼的房间发现了胖姐,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大衣,人们从来都没有见她穿过,安静的躺在床上闭着双眼,电视还在继续放着。
我想到了胖姐曾问我的那个问题,有天堂和地狱吗?我会去哪里。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有天堂,但我知道她的丈夫和那些谣言的始作俑者肯定不会去天堂,也许到最后胖姐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为何变得如此,她只是想简单一点而已,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总是把生活过得一团糟,但胖姐一辈子都没有去伤害过别人,哪怕是一条狗,她都会扔给它一块肉,我在很多个失眠的晚上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这世上有天堂和地狱吗?有的话,我们又该去到哪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