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坐在客厅发呆的我，接到了父亲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说母亲的咳嗽一直不见好，深夜最为严重，常常咳的要起来走几圈才能躺下继续睡，又说母亲讳疾忌医，无论父亲和哥哥怎么说都不愿意去医院拍片，叫我想办法劝劝。

母亲一辈子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农村，没有经历过新时代文化的洗礼，从里到外都有浓厚的传统文化烙印，很自然地，也有重男轻女的思想。

小时候，家境贫困，一年难得吃几回肉，但每逢家里有好吃的，母亲都会优先留给哥哥，理由是哥哥体弱多病，需要更多的营养。如果母亲知道村里谁家准备杀猪，会第一时间预定猪心，待拿回家，便仔细地洗干净、切碎、小火熬汤给哥哥喝。每当这时候，我只能干瞪眼，一边咽口水，一边盯着哥哥的汤碗，心里甚是渴望生一次病，这样我就能借着养身体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喝汤吃肉。

大约小学三年级，我跟着哥哥和他的小伙伴去家附近的小河玩水，有人告诉了母亲。母亲一边大声咒骂，一边拿着竹鞭赶我们回家，到家后，哥哥啥事都没有，而我被绑在家门口的木桩上，被母亲用鞭子狠狠地抽打，有一群人围观，但没人敢吭声援救。即使二十几年过去，每当想起那个场景，都羞愧的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想不通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只觉得自己丢人现眼。

初三时，家里从破旧的瓦房搬到新盖的钢筋水泥房，母亲会让哥哥带一把算盘进屋，说是寓意能掐会算。我委屈地抗议，说为什么我就两手空空？母亲无奈叹息，说要不你带把葱，表示你聪明伶俐。

很多认识我的人都觉得我声音甜美，唯独母亲说我的声音像鸭公声。小时候和哥哥一起唱歌，母亲只夸哥哥唱得好，嫌弃我五音不全，打那以后，我便羞于开口唱歌，每次想唱，脑海里就会浮现母亲取笑我的画面，让我很不自在。

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小到温饱问题，大到精神鼓励，在母亲那里，我的分量似乎永远比哥哥轻。每当想到这些，心里就有一种悲凉。或许小时候经历了太多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所以婚后多年我都没有勇气生二胎，我担心自己像母亲那样厚此薄彼，伤害了孩子的心灵不承认，还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没有偏爱谁。

母亲曾抱怨我越长大跟她越不亲，再也不是那个乖巧黏她的小女孩了，我心里微微苦笑，这该怪谁呢？或许父母子女之间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别离。

距上次见到母亲，已是四个多月前的春节。那时的母亲，刚刚阳康，说话有气无力，偶有咳嗽，走路拖着地，似乎一个踉跄就会摔倒。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回娘家探亲住了两晚的我额外给了母亲一些钱，让她好好照顾自己，毕竟身体是一切的本钱。

听说，母亲年轻时非常能干，生我的那天还帮家里收割夏季的稻谷。或许日常农活做多了，锻炼到位，而且之前生过孩子，所以宫口开得很快，她痛的来不及爬到几步之遥的木床，就将我接地气地生在黑不溜秋的泥地上，母亲说我看起来又瘦又小又脏，像只被遗弃的小猫咪，小声地哭泣着，直到匆忙赶来的接生婆剪了脐带，把我洗干净，我才停止哭泣。

记忆中，母亲的身影是忙碌的，不是围着锅灶煮一日三餐，就是拿着水桶去种菜，或拿着锄头去田地里除草，或拿着镰刀和扁担去山上割草砍柴。最深刻最美好的画面，是割草回来的母亲不顾满头大汗从她灰黑色宽松的裤袋里掏出山稔（rěn）子，这是一种于盛夏农历七月成熟的山果，黑色的吃起来甘甜多汁，红色的干涩少汁。在那个一年只能吃几次肉的物质匮乏年代，山稔子成了孩子们每年最盼望的水果。

山稔（rěn）子

母亲出门干活没有带水的习惯，或许买不起绿色的军用壶，这是村里很多人都有的装水工具，而我们家没有。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忍住饥渴，不吃不喝，又如何一边割草一边摘山稔子，每次带回来的都完整无缺，没有一颗被挤破。小时候的我只顾自己大快朵颐，没细想过母亲的辛劳和忍让。

没想到记忆中年轻、强壮的母亲竟变得如此苍老体弱，脸上原本白皙水嫩的肌肤，不知何时已悄悄爬满了皱纹，像把折扇子。有神的双目也逐渐变得浑浊无光，漂亮的农妇已成了十足的小老太。想到这些，心里如同蚂蚁在爬，心疼涌上心头。

虽然偶尔想起母亲曾经对我的忽视和伤害仍有不满，但这些年在心灵成长之路接触了不少心理学知识，还用了一年的时间跟着黄鑫老师学习写作，通过书写这个容器重建了自我，原本内在破碎的我已经逐渐拥有了稳定的内核。明白无论过去发生什么都已经过去，我能做的是选择过好当下和未来的生活，所以，我决定从生命层面主动向母亲移动。

端午假期，我坐了6个小时的大巴回老家，专门带母亲去医院体检，所幸五脏六腑均无大碍，遵医嘱注意休息，静养一段时间身体就可以慢慢恢复了。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疲倦的面容，我帮她做了两次推背，一次足部按摩，离家返程时还给了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印象中，这是我记事起第一次主动拥抱母亲，这对我而言有很大的心理障碍，曾想过许多被拒绝或尴尬的画面，然而做起来却轻而易举，母亲很自然地和我拥抱在一起。

从老家返回异乡后的那一周，我的工作效率出奇的高，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脉，原本压抑的某些能量得到自然流淌，做事变得更加专心致志。我想这是放下对抗的自我和解力量，不需要证明比哥哥厉害，也不需要证明更值得母亲（权威）青睐，仅仅是接纳真实的自己，去做力所能及的、想做的事情足矣。

行文至此，长长呼了一口气，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涌上心头，仿佛多年压在身上的枷锁不翼而飞，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原来，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有选择。我决定不了出生，也决定不了性别，更决定不了他人的眼光，但我可以选择如何过好余生，那就是放下过往，面向未来，我的幸福我经营，我的人生我做主。

文章修改感言：

感谢黄鑫老师和同学们的修改建议，让我明白初稿的矛盾，一会写母爱，一会写母亲对我的伤害，一会又写母爱，似乎自己都没有想好要表达什么。我想，这就是母亲真实的模样，爱我是有的，偏爱也是存在的。或许她也不知道如何做好母亲的角色，只是入乡随俗，跟风般生儿育女，用有限的认知抚养孩子。

同时，感谢老师和同学们的提点，让我看到自己无意识中对母亲有可怜的成分，这是我的无知。因为从家族系统和身份序位角度看，母亲始终是大的，我是小的，她不需要我的怜悯，我也没有资格轻视她。我能做的就是仅以孩子的身份去爱她，把她还给她，把我还给自己，做自己位置上能做的事。

很庆幸，我生活在这个多元的，而且随时随地可以学习的时代，让我有机会接触心理学和育儿知识。通过学习，让我可以疗愈曾经遭受的某些创伤；通过提升，让我懂得镜映和共情孩子，给予孩子更好的鼓励和支持；通过整合，让我更理解母亲的所作所为。明白无论何时，我都有选择，可以自主决定用怎样的心情过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