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回,贾雨村偶遇冷子兴,后者说起贾家宝玉其人,“将来色鬼无疑了”,贾雨村罕然厉色制止,并铺陈了一大段说辞,为宝玉正名。即著名的“正邪两赋”之说。
初读这段时,只觉拗口枯燥,还没读完便弃了往下走,似乎也没影响阅读观感;再读时,便生了个疑惑:曹老费如此多笔墨所为何也?且知作者每一字句皆有深意,谋篇布局更是高屋建瓴,草蛇灰线,断不会突兀地放置一长段在此。那到底用意何在?
楞神发呆不如钻进去再读,遂理出一些道道来。
整段重点说了三种人。
一种是大仁者,秉天地之正气,应运而生,生而世治,如尧、舜、禹、商汤、周文王、孔子、董仲舒、朱熹等。
一种是大恶者,秉天地之邪气,应劫而生,生而世乱,如蚩尤、夏桀、商纣、始皇、曹操、秦侩等;
第三种是介乎两者之间,亦正亦邪,正邪两赋。他们上不能成大仁者,下不能大恶,但其聪俊灵秀,又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又在万万人之下。他们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若生于薄祚寒门之地,则为奇优名娼。许由、陶潜、阮籍、米宫南、宋徽宗等皆属此列。
第三种人着墨最多,必是作者想突出此类人。
不难发现,无论情痴情种,逸士高人还是奇优名娼,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真实,或者说忠实于人本身,是鲁迅所说的“都是真的人物”。他们是立体的,复杂的,因而很难定义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较之千多年正统文字里的非忠即奸,非善即恶的人性观,这样的正邪两赋人物设计,其提法本身已够石破天惊,更遑论整部红楼塑造的那么多活生生的“真人”。
这些“真人”,大至宝玉、黛玉、熙凤、宝钗、袭人、晴雯等主要人物,小至赵姨娘、尤三姐、焦大、小红等细枝末流,都可触可感,可爱可憎,可叹可恨,可供人无限挖掘,从而生出了无穷的美。
可以说,正邪两赋之说为红楼梦全书的人物奠定了美学基础,是古典小说审美价值的一次伟大突破。
再细致一点来说,红楼梦里主要描绘的是公侯富贵家之人,皆属情痴情种,深度契合了世人真正的审美需求。
宝玉和黛玉乃典型的情痴情种,宝钗、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史湘云、妙玉、王熙凤、秦可卿其实也都是。因为作者所言之情,当是广义上的情,包括爱情、亲情、友情,还有同情,即同理心。
这些个裙钗女子,不是十全十美,也不是一无是处。她们有种种不足,又样貌美丽,性格鲜明,散发着真实的人性美。
在作者生活的清朝,儒家思想已延绵了千多年,按当时的社会价值评判标准,《列女传》里的女子才该被赞颂。但显然,作者跳出了这一局限,将笔触聚焦于那些美丽的女子,从金陵十二钗到丫鬟优伶,无一不真实多彩。她们无需有什么贡献,只需自然地活着,便都是可敬之人。这种对生命本身的敬畏,是人与人之间最高级的关照形式。
曹公更是借贾宝玉之口,说出了“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这样的肺腑之言。这种对女儿,或者人性美的纯粹之爱,让人动容。
作者对人性洞察之深入与前瞻,是之前的主流文学作品里没有的,可谓独树一帜。
赋予人物真实的底色,正邪同存,这种塑造手法贯穿全文,使所塑人物极富魅力,让历来不同层次的读者品咂思索,猜度揣测,甚至争论不休。真真是读不尽的红楼梦,说不完的红尘事,滴不尽的相思泪。
至此,终于些许窥见曹公如此长篇大论的初衷——他要写真实的人。而藉由贾雨村之口说出,一是此人物本身性格发展之需求——早期恃才傲物,之后同流合污,更重要的是,由他之口说出,印证了整部《红楼梦》就是“假语村言”,也就是贾雨村言。
曹公如此铺陈布局,听懂看懂的又有几许?就说当事者冷子兴,也根本不曾听懂贾雨村言。
且看:待雨村论气完毕,子兴道:“依你说,‘成则公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
冷子兴凡夫俗眼,以成败论英雄,还停留在贾雨村所说第一、二种大仁大恶之人身上,这种认知,仍然有着深深的儒家烙印,他压根跳不出惯性思维。
殊不知,正邪两赋之人,根本不屑世俗成败及奸雄英雄,只一心奔着内心所求而去,或为情,或为义,或为善,或为恶,或什么都不为。他们在世人眼里或为异类,在曹雪芹眼中,均是可爱之人。
由此可见,贾雨村回答“正是这意”,实乃敷衍之言。他看出了冷子兴的懵懂不开化,深觉对牛弹琴,不欲再做解释,故顺其话头,速速结束了大论。
红楼外的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稍许清理了一下这团乱麻。如若我问曹公:“晚生解读可准?”想必他也会说:“正是这意!”
抿嘴会心一笑,又狠狠啐自己一口:“呸,你也配!”
红楼问 | 贾雨村“正邪两赋说”所为何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