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枝可依

至今还记得那天晚上的火光，冲天而上，映得整个天空灿若晚霞。夜的黑加之肆虐的狂风和惊恐慌乱的呼喊声，让站在五百米远处的我觉得那里鬼魅如地狱。但是我知道那大火所吞噬的是什么。

那里是国贵的家，他家就只有他一个人。

从我记事开始起，在夏天就从未看见国贵穿过一件齐整的衣服。他的衣服似乎就是那么一件，而且还是一件破烂到几乎只剩丝缕的老式褂子。外加一条洗得都看不出颜色的短裤，大概是灰蓝色的吧。这便是国贵夏天全部的装备了。

夏日的每个清晨，他都会推着一辆独轮车从我家门口经过去田里劳作。他的那辆车破旧而堆满了杂物，但总是与他形影不离。奶奶说他的车上装上了他所有的家当，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都被放上去了，甚至还有鸡蛋和油，走到哪就推到哪，生怕被别人偷去。我不能理解将鸡蛋和食用油携带在身边的举动，只是觉得国贵是一个怪人，而且估计是一个很穷的怪人。

只是后来渐渐从邻居的口中得知国贵其实一点也不穷。

国贵仅有一个儿子，在常州工作，有房有车，生活很富足，时常会给钱给他。而且国贵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人，他以前当过兵，是个军人，每个月都可以拿到国家的补贴，据说还挺多的。再加上他一向节俭，平时花不了什么钱，故而有一些存款，都在银行放着。这一点让村里的很多老人都羡慕不已，所以他也就成了很多人眼中的有钱人。闲来无事大家聚在一起谈起国贵时，都说他的存折估计也放在他的独轮车上，平时肯定不用，将来也不知道会留给谁呢。

就这样，国贵在村里人的眼中富有、小气而古怪。他从来不怎么与人讲话，到了秋冬的时候，他的屋门可以一个月不开。或许他也曾偷偷地开过几回，只是谁都不知道而已。他的孤僻让村里的人时常与他开玩笑说：“国贵，你这样将来死了也没有知道。” 面对这些话，他也只是骂上两句，不做多讲。

只是到最后讽刺的是，事情恰好与村里人的预言相反，国贵死的时候惊动了全村。那场大火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他们生怕火势蔓延到自家的房屋，几乎全村的人都手忙脚乱地加入了那场救火。只是后来大风让火势太大。村民只好拨打了119，这大概是他们生平第一次打这个电话。

消防队员的到来让国贵的大火轻松被熄灭了。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国贵肯定是凶多吉少了。消防队员在屋里找了好久只找到了他的身子，头却是不知所踪。或许已经被烧为灰烬，或许与他物融为一体让人无法辨认。

听到这个消息的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如此惨烈的死法是我生平第一次真实接触到。我与国贵无甚交集，但是他的如此离去让我恐惧与担忧。我特地去问了去过现场的大伯关于独轮车的情况，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只剩一个车轱辘了。”那么我想国贵一辈子的积蓄也就化为灰烬了，就像他平凡却又孤独的一生，似乎毫无意义。

国贵的死讯疯狂蔓延，他的儿子第二天下午就从常州赶回来了。买棺下葬，请帮忙的人吃顿饭。所有的事情办妥也就一天的时间。然后国贵就被安排在了一块田里，成了一座新坟，继续孤独地走着他的旅程。据说他的儿子很伤心，回来哭了好久，言语之间都是自责。但是由于还要上班，在家里呆了两天就走了。独留下的只有国贵的新坟和一座被烧得七倒八歪的小房子，一如他生前一般。晚风一吹，一切如常。

在这个村庄，每年都会有几座新坟，在茫茫野草中日复一日。待吹够一年的风，新土变成旧土，第二年清明它也就成了一个普通的旧坟，和其他的坟一样等待着被遗忘。而在这些坟中，葬的大多是这个村上的老人，他们生于此地，死于此地。而他们的儿女基本都在异乡拼搏，励志要走出与父辈不一样的道路。有的人会成功，有的人很落魄，但他们却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常住在故土，所以到最后只留下了年迈的父亲母亲。

我问过奶奶，国贵的儿子怎么就如此狠心，独留自己的父亲住在这里。奶奶却告诉我，他的儿子和媳妇挺好的，也曾执意要让国贵和自己一起到常州住。国贵一开始也去住过几天，但还是回来了，说是用不惯抽水马桶。还有国贵抽了一辈子的烟。

一辈子的烟，一辈子的乡村气息，他注定与城市格格不入。无论是在城市的内心煎熬还是在农村的身体乏累，国贵终究逃不过孤独二字。有人说，像国贵这样的人是时代的弃儿，无足轻重，可是这样的弃儿遍布在祖国的山野乡村，存在于很多普通的家庭。作为空巢老人中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不仅要忍受老去的孤独与寂寞，还要独自背负贫穷或习惯于执着于贫穷的辛苦。

当空巢二字在蒙上贫穷与无助的阴霾，晚年之于这些人无疑是地狱。“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我们如何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