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庐平镇少有外人来访。四面环山，只有一条五丈宽的小河像一支箭射穿了这铁桶般的屏障。最近镇上来了一位牵着一只白羊的老叟，借宿在山腰上一座荒废已久的破寺庙，名为风安寺，是前朝宝应年间，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和尚和数名弟子奉圣命来此修建的。
一日，老叟牵着白羊下山，入市集，寻得了一处酒馆。
“这位客官，这个时候客人很多，您牵着羊多有不便，不如拴在门口，我给您寻一处瞧得见门口的位置如何？”
“不必了，你将这羊也按一人的账来算，到时付你两人的酒钱便是。”
“这——小店里……”小二正为难之际，老叟已经牵羊进去了。
老叟喝酒期间，店内众人的目光时不时会移向这个自言自语的怪老头。他旁边的羊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似乎很认真地听他说话。
“客官，一共九文钱。”店小二将手里的白巾重新搭回肩膀上，笑嘻嘻地说。
“嗯？”不到半斤酒，老叟已然有些醉了。
“是这样，你的羊没闹什么事，也没吃喝，小的也不便收您两倍的酒钱。”
“如此不妥，我有言在先，不会言而无信的。”老叟说着，慢慢解开白羊拴在桌腿上的绳子，“我算命十文一次，你叫店老板来，我给你和他各算一次，去吧。”
店小二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起来，转身小跑进厨房。这样的事情，自己做不了主，于是去找厨子老板。
“老子不信命，你没钱，就拿你的羊来抵酒钱。”老板满脸横肉，一手握着菜刀，看着就不是善茬。
“祸福难料，这位老板难道不想知道自己以后的事情吗？”
店老板大概见惯了这般人的嘴脸，举着刀便朝着羊走去。店里众人碎声碎语，没有人敢阻拦。
“老陈，几文酒钱就要人家的羊，你也忒不厚道了。”眼前说话的这个人名叫冯潜，是衙门的捕快，为人仗义，闲来常出入于附近的酒馆赌场，所以这里的老板跟他也算熟识。
店老板见是冯潜，知道他的脾性，于是对老叟说道：“这样吧，你在我店打扫三日来抵你的酒钱。”
“我算一次命要十文钱，九文钱你就让我做三日，不可。”
见双方争执不下，冯潜道：“这样，你为我算一命，我来替你付酒钱。”
老叟听了，朝冯潜摆袖作揖，道：“阁下请随我入寺算命。”
2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姓冯名潜。”冯潜环顾已荒废破败的四壁，被这位老叟收拾得还算整洁。印象中，年幼时候曾与玩伴在这里玩耍过，那个时候这里便已经荒废了。
老叟指着那只白羊，挥了挥手说：”你出去回避一下，我要开始算命了。“那只羊似乎真的能听懂老叟在说什么，望了望冯潜，竟然真的离开了。
”呵，真是奇了。“
”万物皆有灵，只是你不会跟它沟通而已。“
”那你觉得佛门的轮回是真的吗？“
”轮回不过是佛门中人定义世界万物的一种手段，能用一种说服自己的方式解释便可，不论真假。人若真的死了，何谈真假？“
”先生说的有理，请为我占一卦吧。“冯潜说着伸出了右手，命数或许已经写在了手上，只是自己看不出来罢了。
老叟并没有接住冯潜伸出的手，说：”在下只能讲过去的事，未来的事，不能说，也说不出。“
冯潜听了之后，更加坚信眼前的这个老叟是一个骗吃骗喝的家伙，他笑着收回了手，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打算回去了，至于那酒钱，算是施舍给这老叟吧。
”阁下请留步，我并不是说一些你以前经历的事，而是说你前世的事情，前世的记忆虽然被一碗孟婆汤洗刷干净，但诸多前世的因缘善恶都会影响今生，轮回不太准确，因为成为一个人需要寄魂于一个有灵的肉体里，准确地说魂是永生的，没有肉体，魂便无法轮回，所以轮回不是宿命。但一个新生的人，未来的诸多因素会与前世有关联，一些肉体会有强大的灵，那么天命也并非人力难为。”
冯潜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言论，无论眼前的这个人说的是真是假，他都想听下去，即便他所讲的前世与自己毫无干系。
”前世你曾救一个落水的姑娘，当时你是有轻薄之心，后来落水的姑娘被你救下，你却因水草缠身而丧命。无论怎样，那姑娘终究是你救的，而你也终究是因为那姑娘而丧的命。所以今生，你现在的妻子就是前世那位落水的姑娘，也算是对你的报答了。“
冯潜准备告辞下山之际，隐隐听见身后的老叟小声说道：”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3
七年后的一天，庐平镇的时光还是像往常一样如溪水缓缓流淌，冯潜终于重新走进了风安寺。推开门，眼前还是七年前那一叟一白羊。也许是因为七年前那老叟已经很老了，如今看去也没有更加苍老，倒是自己已经被岁月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冯潜，你终究是来了。“
“你一直在等我？”
“是的。”
冯潜只是想确认一下当年自己听到了碎声细语是不是真的，老叟给了肯定的答复之后，冯潜接着说：”那你可知我为何而来？“
”你想找一个解脱，一个能让你放得下所有牵挂的解脱。我说的对吗？”
冯潜心中一惊，若说这老叟说出自己这些年的遭遇，那也不足为奇，只是自己心中所想从未向任何人表述过，平日里如往常一样和各种朋友畅饮，百杯不醉一点也不过分。身边的人都喝趴下了，自己才晃晃悠悠地走回家。想到这儿，冯潜胸中突然生出一腔怒火，“你这般能耐，为何说错了我和小金的事情？”
老叟伸手示意冯潜坐在石凳上，”你是说你的第一任妻子吗？她和你前世发生的事情我没有半句假话，这辈子她来报答你，当年她怀胎七月，你父亲恰巧发病七月而离世，你竟相信你母亲的妄言，腹中胎儿克死了你的父亲。”
冯潜立刻像以前反驳别人那样，站起身，正准备说，那老叟挥了挥手，“你不要说是因为孝顺，你其实是因为怕死，担心不久要出生的孩子会克死你。“
冯潜顿时哑口无言，只见那只白羊慢慢悠悠走了过来，老叟指着那只羊，接着说：”你可知道它是谁？“
”八年前，你参与了一次抓捕嫌犯的行动，在一处老宅里，你本想顺些钱财回去，没曾想到，黑灯瞎火的在一个柜子里抱出了一个婴儿，他突然的哭声竟令你失手将他摔到楼下。这只羊的灵便是你摔死的那个婴儿的。“
冯潜瞪大了眼，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时自己抱出棉被包裹的东西，被里面婴儿的哭声吓到后，第一反应便扔下了包裹。后来在其他捕快面前说这一切都是那个嫌犯干的。这件事除了自己没有别人知道的，他一直这么认为。
“如今你这般模样，也是咎由自取。你的第一任妻子因为你要求打胎，母子二人均丧命，第二任妻子与一个商人私奔，也是因为你不改往日的嗜赌如命和你母亲的恶言相向，如今你的第三任妻子与你母亲倒算和睦，讽刺的是，也正是因为她们俩都久病在床，等着你伺候。”
冯潜重新瘫坐在石凳上，眼前的这个人将自己这几年的遭遇讲述得清清楚楚，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已经毫无秘密可言了，“大师，你可有什么好的办法能让我解脱吗？”
老叟走到白羊跟前，抚摸着白羊短小的犄角，“你可记得七年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冯潜努力在记忆里挣扎了一会后，嘴里挤出一句：“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句？”
“万物皆有灵，而只有人才有魂。七年前，我说在这里等你，也就是看到你七年后的今天。如今，你自身多病，每日还要拖着病身去照顾母亲和妻儿，得了些许空闲，不论有没有钱都在赌场打发时间。如此，你何不与这只羊交换灵，你的灵寄身于这只羊，我带你到外面的世界，而当初被你失手杀死的婴儿的灵去感受一下真正的人的生活，他也能替你照顾你的家，你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
这是冯潜，或者说是原来的冯潜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镇上有人传言，那怪老叟牵着白羊坐船走了。还有一件奇事，镇上那嗜赌如命的捕快冯潜，竟然戒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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