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我到厦门游玩,碰到了个算命先生。和电影情节如出一辙,在厦门一处远近闻名的土地庙外,我下行,他上行,我正思绪游离,却倏地被一句“姑娘”唤回尘世。“姑娘,我看你面色红润、印堂饱满、天中明朗,一看便是上佳之相、命里富贵。你我今日在此相遇,便是有缘之人。既然有缘,师傅我愿舍弃午餐时间,为你尽心算上一卦。”我心想,不愧是算命先生,识人有数,一看便知我是忠厚易骗之人,想凭着一副三寸不烂之舌让我的腰包减轻些许的重量。若在往日,我定会坚守不与江湖骗子打交道的原则,然而那日,突然忆起自己二十三年的人生生涯里,竟未曾正经地看过面相,难免有些遗憾。对江湖相学的好奇压倒了我零星的理智,不知不觉中便同着他到一片树荫下坐着。后来同一位友人谈及此事,她赞我勇敢,尽管直至今日,我依然未能明白究竟勇在何处。
不得不承认,师傅开场语让我极为受用。在他这里,我生平第一次密集地听到如此多的恭维和赞赏,满足了那颗悸动的虚荣心。他说:“姑娘,你在家孝敬父母、在外友爱亲朋,品行人缘无可挑剔。”说到激动处,虽不至于唾沫横飞,却也是语速加快、不留停顿,听得我飘飘忽如临仙境,志得意满、心花怒放。不论他讲的究竟是否合乎事实,他卖力的夸奖也值得敬重。由此可知,看相者定要有双发现美的眼光,让世间万物在语言的绿野仙踪里栩栩生辉。紧接着,他又开始为我看姻缘、卜前程。而这时,我才逐渐从刚刚地沉醉当中苏醒过来,对他的话语有些疑虑,甚至不满。
我对算命先生不满,不在于他糊弄我,而在于他没有认真地糊弄我。没来得及对我的特性多加了解和判断,他便轻易下结论:你对自己的姻缘大可放心,将来能娶你的非官即富。他用大概率事件来推测我这小个体,将世人皆喜闻乐见的权贵说与我,本以为可以借此讨我欢喜,谁料我是个更看重才学的异类。况且,如今这个社会,位高权重者易目中无人,富有四海者常乐不思家,我倒情愿有个平实的丈夫,至少自己能在家中掌控话语权。然而算命先生显然在姻缘方面缺少察言观色的本领,或者说是不愿费心力对我的秉性多做些了解,才犯下以全概偏的错误。
尽管如此,我还是敬他几分。至少他还有些学识底蕴,做生意靠己不靠神,时不时地论及一些周易的知识,且看起来不像是故作高深。即使只是无真才实学的耍嘴皮子,修炼起来也需要一定的精力和时日。况且他还告诉我,自己隶属于一家正规的算命公司,接受过公司专业化的相学培训,身上一套精致的黑色唐装便是公司提供的工作制服。而在乡下,无照经营、才疏学浅的算命个体户可谓是多如牛毛。他们做生意靠神不靠己,可能大字不识一字,也可能口才劣于常人,却依旧能把算命铺子经营地红红火火。这一切要归功于炉上的神明,把机缘巧合迎进了店门,让妙算的声名传播四野。
老家的镇上有一个算命铺子,据说算得极准,村里的妇人都赞其灵验,慕名而至的本镇和外镇人更是数不胜数。算命在乡下是个生活必需品,年轻人的姻缘、家人的平安、生意的兴隆、孩子的学业、老人的健康,凡是人们迫切关心、却又无法确知的问题,都可以拿到铺子里,让先生帮忙一算。而人们前去询问的具体内容也并非一成不变,随着变迁的社会环境而改变。农村人的一生不过几件事,娶妻、生子、盖房子。这些年农村里盖房子的热度不曾减弱,乡政府的管控力度又不断增强,获准盖房也成了一件靠运气、撞概率的不确定之事。因此,现在的算命还多了一项内容——房子。经常有一些劳苦一辈子,准备好了盖房积蓄却等不来政府批文的乡里人,忐忑不安地去到镇上的算命铺子,询问盖房申请究竟何时能获得批准,何时能够盖起。他们在政府工作人员那里得不到答案,却能在算命先生这里寻得心安。
镇上有个市集,这些年超市下乡让村里人不必到镇上,便能买到各类生活用品,而在前些年,村里人都需要到十公里外的镇上市集。即使现在,过年置办各种年货也还是离不开那里。市集的中间是一条不宽的道路,两侧却排满小商铺,生鲜蔬菜、瓜果杂货,一应俱全。而在某个偏僻的角落里,有一间低矮的石头屋,土头土脸、毫不起眼,虽没有高悬的门楣,上门者却几乎排至屋外。这便是镇上那家远近闻名的算命铺子,除非老顾客的指引,旁人是怎么也无法将其和算命联系起来。每年春节,家里的长辈总要不远十里,到镇上来算命,这几乎成了一项例行公事。偶尔我在家闷得慌,也愿意同他们一起去,和算命先生聊聊人生、谈谈理想。当然,大多数时候,这只是我的一己之念。
土屋不过五六平的空间,地板是未经打磨过的石头铺成,凹凸不平,墙壁也尽是裂缝和破洞。靠墙的位置有一张老旧的办公桌,颜色暗淡,木头的漆色也掉了一大半。一位六十岁上下的瘦老头坐在桌后,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有几分书生气,他便是在镇上小有名气的算命先生。屋里没有一个窗户,甚至没有照明用的电灯,只有算命先生所坐位置上方的房顶有两个破露的洞,让微弱的光线照射进来,营造出一种昏暗神秘的氛围。屋内的墙壁上有一个四方形的凹陷处,被算命先生设作神侃,摆着供奉菩萨用的香炉,一旁的灰白墙壁上还写着“无心莫问卦”五个红色大字。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神仙,有如此大的口气。
每次算卦的时间不长,平均两三分钟便可算上一卦。坐在竹藤椅上的瘦老头先是问你所算为何,然后用戴着硕大金戒指的左手,握住一个塞满竹条的小龟壳,绕着面前的一炷香来回转上几圈,口中再将所问事项叙述一番,就当是向神明请示了。接着,瘦老头让问卦者从龟壳里抽出一根竹条,他粗略看过后便又放回,如此反复几次,也就有了最终的结果。算命先生的卦象阐释一般都很笼统,甚至玄乎。求问来年平安的,他一般都会顺着问者的心意,给人以肯定的回答,然后再补充到,具体的某月可能有小灾,需多加设防。求问诸事结果的,他也多是报喜不报忧。问者像是课堂里听话的小学生,频频点头,好似正将算命先生的话牢记在心。即使对他的阐释和预判有些疑惑,也都是支支吾吾,不敢明确表达出来。如果注意到问卦者回答时的迟疑,算命先生会通过探询的方式,对刚刚的说法略作调整,以求找到一种令对方满意的说辞。
此种算命是一项技术含量低却又高回报的活计,不需掌握过多的算命知识,仗着屋内的神明,便可以日入斗金,并且不必承担任何误算的风险。有一位怀了孕的远房亲戚,家人在其生产前多次去找算命先生,求问肚中胎儿的性别,算命先生每一次都肯定地说是男孩,一家人也都满心欢喜,静候公子哥的降临。谁知生出的是个千金,那家人疑惑不解之下,又去质问算命先生:“你一直说是男孩,怎么最后却是女孩呢?!”算命先生却始终不改己见,坚持说:“按卦象和菩萨的指示,这孩子原本应是个男孩。至于他在肚子里怎么又变成了女孩,这就不是我能解释的问题了。”乡下人对菩萨都是毕恭毕敬,怀疑谁也不敢怀疑到菩萨的头上。因此,如果事实与菩萨的指示有出入,基本都会从自身找原因,是不是哪方面做的有偏差,把原本的命理给改变了。总之,菩萨绝不可能出错。
问卦者的心态大抵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半信半疑,但愿意求个心理安慰,另一种则是笃信不疑,把算命先生的话当作人生的指引。实际上,农村的中青年人大多属于前者。他们或多或少愿意听一听算命人的预判,毕竟生活无法摆脱未知,而未知令人恐惧。但他们只是把这些话当作选择判断的一个小参考,眼前的现实才是立足的根本。然而,农村里也有一些完完全全的宿命论者,衣食起居、姻缘前程,都要按照神明的旨意进行规划。每一次人生的重大决策前,更要让算命先生卜算一番,甚至到了本末倒置的地步。算命成为了他们的救命稻草,似乎能让苦难的人生少一些不幸。朋友的母亲便是如此,每逢朋友大考,她都要去村附近的灵算子那里提前问问结果。朋友找了个男朋友,她却盼分不盼合,搞得朋友伤心不已。因为算命先生和她说,朋友至少要到二十七八才能找到归宿,并且将来所嫁之人必然官运亨通。但朋友的年龄才二十出头,找的对象也怎么看都不像是走官道的人。在朋友的母亲看来,一场注定将要失败的恋爱,又有什么谈的必要呢。可见,算命这种东西,小算可以怡情,大算却要伤心。
之所以写下这么一篇小文,是因为忆起年初碰到的那位算命先生,他在为我测算姻缘时,肯定地告诉我:“两年内,你一定会结婚。”语气坚决、不容置疑,像是他早已穿越到两年后,看到了我的生活实景。然而,两年中的四分之一过去了,我却连结婚对象的影都没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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