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看一片黑,细看,小蚂蚁们在打斗。
咬头,撕腿,顶脑袋,扎堆翻滚,包抄后路,二打一,三对三……
战局混乱,热闹,纷繁。黑乎乎一片蠕动。
为一线缝隙开打的战役我凑近——我自幼喜看打斗。这是天性,还是独家癖好?上天水师专,冬日下午,天天挟几本书在耤河川里逛,看鹞鹰滞空搜索,然后林隙扑击,痴了。又翻一阵子妥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再掀一块河石起来,下边红蚁蜂拥,正忙着搞基本建设。一只甲虫路过,红蚁兵围攻。十二月河滩无人,我凝神观斗,清晰听见蚂蚁咬断甲虫腿的“咔巴”一声。一窝蚁躁狂,有些吓人。自此,对一切纷斗斗殴,厌恶不已。遇上苦争,孔子有言:君子不争,必也射乎?有规则,就可一争——争是非,争技艺高下,费厄泼赖,如世界杯,有游戏规则,行,好好好。如日本议会,一个美丽女议员,也上桌子撕人头发,凶得歹。但,争观点曲直,不争性命。行。反而到了百姓那儿,民间,文雅了。鬼子,今日有礼了,鬼性似乎不见了。好家伙。
我有所悟,遇争,就想,得看谁该得那争抢之物。若是那被争的好东西,由它选择谁该得,它说了算。对。不属我,就走开。更不用提,为获得,有人暗度陈仓,有人花言巧语,有人施放烟幕。我无能,我可不看。见与不见,它当然都在那儿。但我忍而不见,眼净,心静,就可安和。
为一线缝隙开打的战役假装君子多年,可今日,一见两群小黑蚁争斗,心里痒,眼睛热,又凑过来。观赏撕,咬,顶,缠,扯,拽,卷。越凑越近,只见黑鸦鸦,麻麻一片,好像爬进怀里。
猛地恶心。
许多小蚂蚁已经死去。如黑泥粒,不动了。
它们在抢什么?
站直看,是我走的林间道,两块半尺见方红砖地面的缝隙,有青草七八株。在这黑黑一小陀战场之外,林间小径,几面延伸几百尺,有方砖数千块,缝隙密布。其余草地,树下,地埂,大,宽绰,处处可安蚂蚁之家。好多地方,并无蚁穴。
若我径直走,则缠斗成团的忙蚁,一脚下去,死一百只不止。但黑斗士们只顾厮杀,人类恐龙般踩过来,不管不理。
为一线缝隙开打的战役作死的小东西,确实勇猛,忠诚,专注,执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丑,牺牲精神,斗争劲头,革命意志,集体主义,一流,一流。
想他们之中,必有英豪阿喀琉斯,必不乏蚁中吕布典韦和李元霸,也一定有指挥大军的白起呀,韩信啦,隆美尔啦,山本五十六呀。说不定,还有神风敢死队,蚁肉炸弹。
为一线缝隙开打的战役但,不过方寸之隙,打成这么黑魆魆一疙瘩,丑,恶心。
恶心?你不是也兴冲冲看了好半天吗,哈里曼!
我这个人呐,也是个好事分子。
为一线缝隙开打的战役就想那天讲的《苏武传》。都说“汉书下酒”,可今人如我,往往咂不出啥下酒小菜如猪头肉花生米的风味来。读书糙,性子粗鄙,当然的。你看传记开头段,以前讲,除了翻译成现代汉语,还能干啥?现在忽然从与学生的对话中,感到些意味。汉朝跟匈奴死里打,后来通使者,却“相窥观”,不过是互相刺探,敌意浓浓。还各自扣留使臣,都不要脸。后来单于服软些,送还使者,称武帝是长輩。刘彻喜欢恭维,就“嘉其义”,派苏武执他皇帝的节仗,送还匈奴使臣,又送钱。可使臣团里,就招了些“斥候”——侦察兵,暗怀鬼胎。且鞮侯单于呢,一收汉家礼物,马上骄傲,又没人味了。
就问:两家有诚意乎?
少年:都缺这个好东西。
问:苏武的使命如何?
少年:和平使者,却尽遇不和平的杀机。
问:他怎么办?
少年:危机重重。
我曰:他注定面对悲剧——你要完成和平使命,可双方注定要厮咬,这个使者,就成了牺牲品。《汉书》的风味,就是不露声色,暗写杀机——让满怀诚意的和平大使去完成注定不可能完成的和平的使命,让他成了厮咬牙齿间的祭品!
唉,人们好斗喜夺,往往毁掉好东西。苏武十九年放羊茫茫无人北海间,冤。
为一线缝隙开打的战役天灰沉沉兮欲雨。小路伸向林外。两群小蚂蚁,正自杀得性起。以我这人类眼睛,看不太真。以我这人类糙耳,听不见其间金戈铁马、刀枪撞击之巨响。但还是发现,好多小东西,战毙了。若有显微镜,可看清一只小蚂蚁,身体构造无比玲珑精巧,也是上帝杰作。其中必潜藏亲情,友情,爱情,喜悦与欢愉,此时此刻,俱已成灭。
东坡其实悲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为一线缝隙开打的战役小路上
一只蚂蚁尸体
一点黑色的僵硬痕迹
那是昨天
爬来爬去的欢喜
那是前天的一点忙碌
一只跑动的生趣
那是今天的作战机器
吸不进一口氧气
那是一种攫取的兴致
在攫取中消失
占领一个缝隙
变成一粒黑泥
电话找人,一再未果。枯坐,戏作。六月十九日晨,课后。
为一线缝隙开打的战役 为一线缝隙开打的战役 为一线缝隙开打的战役 为一线缝隙开打的战役 为一线缝隙开打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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