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乡下我这一辈及以前出生的人大多数都管爷爷叫大嗲,奶奶则叫小嗲,对于现在村里的一些年轻人来说这大概是很老土的叫法了,如今大家为了摆脱这“老土”的气息,都统一唤上爷爷奶奶了。
我是我们那儿同年代的人中在对爸爸的爸爸的称呼上搭上“洋气”首班车的一位,因为我从会说话起就叫爷爷为“爷爷”。小时候对于这种与众不同的叫法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自己觉得相比其他称爷爷为“大嗲”的小朋友而言,我比较“有文化”,现在回想起来也是颇觉得好笑又有点愚笨。
爷爷最大的特点就是他的光头了,蹭亮的,总给我一种“自带光芒”的感觉,他个子不高,体型偏瘦,特别爱喝酒,每顿不离的那种,虽然爸爸和姑姑们总是抱怨他这一点,但是他从来没改过。即便曾经因醉酒摔到田埂上摔得鼻青脸肿,他也从没想过要放弃他这仅有的爱好。外人对爷爷有很多称呼,有“八斤叔”——据说是出生的时候有八斤重,有“李老师”——扫盲那会儿做过夜校老师教人家念字,有“大贤伯”——最客气的陌生人叫法了。爷爷对于自己做过夜校老师这件事是很自豪的,我小时候他经常把他的这段经历作为故事讲给我听。
爷爷是一个很有才的人,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两次人口普查都选了他当人口普查员,就是因为字写得好。这一才华也顺利地遗传给了我老爸,后来人口普查要用钢笔字做登记的时候,爸爸就成了普查员了。爷爷喜欢读书,是放声读的那种,我刚上小学,爷爷就会把我不要的课外书拿过去一个人在后面读起来,遇到不认识的字还会特别跑到前面来“请教”我,如果我不会,就会要质疑一番我有没有认真听老师讲课。爷爷某种程度上还算是一个手工艺人,他会随手抓起身边的稻草或小树枝给你扎出一只小鸟或小蜻蜓,但是他并不经常拿出这个技能来哄我们,他只在他有心情的时候才会做这些事。
爷爷是一个很小气的人,他的抠门让我“记恨 ”了许久。那种爷爷宠坏孙子的情形在我们家是看不到的。爷爷跟村里的老人很不一样,别的老人都是在临离世前一刻心里还挂着田里的光景,担心着收成,爷爷是早早地就不沾泥土了。这一点妈妈婶婶曾背后嘀咕过的,她们觉得与邻里其他做儿媳妇的相比,自己没有摊上一个勤苦的公公。爷爷是普普通通的农家人,没有退休的养老金,他所有的收入就在于过年过节女儿们给的一点零花钱以及自己时不时骑着小三轮去收点破烂卖的小钱。他的这点钱也就只够用来打点粮食酒和买点荤菜了,哪里还来的闲钱给我们买点逗嘴的零食。爷爷是个个人主义者,他在多数情况下是只关心自己的“生活质量”的。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没有那些闲钱和那份闲心。
爷爷是一个孤独的人。今年我22岁,爷爷一个人生活了21年。自己做饭自己洗衣,一个人蜗居在两栋主宅的后面,一间房做饭,一间房睡觉,骑着一辆小三轮独来独往。每每过节的时候爷爷都会买点好菜做一顿“大餐”,然后跑到前面来喊孙子孙女吃饭。等到我们上桌的时候,爷爷会让留出一个空座位,盛一小碗饭、倒一小杯水放在空位之前,拉上灯,说我们的白天是奶奶的夜晚,怕她会看不见。每个夏天的傍晚,爷爷都会躺在那张破旧的睡椅上对着满田的绿发呆,一个人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维持着半睡半醒的状态,叫他一声他总是一愣。小的时候是不懂爷爷的孤独的,总觉得他生活的挺好的,不用劳动,也没愁过吃穿。后来,长大了,看着他一个人一坐就是大半天,好像懂了一点,他在用静滞来打发孤独。他在思念,他深埋的内心渴望着有个人能陪他说说话,谈谈过去,聊聊所剩不多的未来。后人们都是忙碌的,都因着忙碌的借口自然地躲避和他的交流。只是没米了给点米,没衣了买件衣,没钱了给点钱。
80多的老人,终究敌不过岁月的磨碾,一向自持康健的人在离家不过半里的地方忘记了回家的路,他说他只知道走,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一走就是一整夜。第二天被隔壁村的熟人用板车拉回来的时候,满脸青肿,满脚血泡。大家问他是不是在外面走了一晚,他倔强地说没有,说自己是上午才出的门。我端午节回家,早上过去看他,他已经在自己烧火做饭了,我问他是不是在外面走了一夜,他说是的,他还说因为路不平,摔了好几跤,走累的时候就在别人家门前歇歇。
前些天,妈妈说爷爷失禁在了床上,我问洗了吗,妈说第一天他自己洗的,没人知道,后面一次就是她洗的了,吃饭是给端过去的,在床上躺了几天了,我问能过年吗,妈说不知道。再过几天,我又问时妈说他已经能到处走了。想想隔壁的爷爷就是这样后不久走了的,我希望他是个例外。大人们总说到了这个年纪,离去是一种解脱,于自己于后人都是。可是他明明没有被任何人照顾过,因为每一个人都在为生活奔波,没有空闲。好像这样看,离去确是一种解脱,于他自己。
可是梨者,终将离也。愿渐少的可数的日子里,您还能康健,愿不可逆转的离去不伴随多的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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