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窗格前,痴痴地望着庭院内错落的野菊,鼻子酸了。多少年来的心底郁结,也像点缀在野菊间的那些菊花,莲蓬似地吐出红、紫、白、黄、绿的花瓣,舒展开了,伸向无限的时空,触动了过去,也撞击了未来。
她早就走过少女羞涩的年龄,确认了门牌,摁下门铃。
门开了,他非常惊愕,眼睛好像不是在看她,仿佛是在翻阅自己脑海深处的记忆。但很快平静下来,几个月前,他遇到静。静将她的不幸婚姻告诉他,他想静也会把自己的现状告诉她,他预料她知道后一定会来找他。但没想到她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意外。
庭院很大,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故意曲曲折折,从大门到楼房几十米长的直径,被主人放大了好几倍。她跟在他身后,小径两旁的各种菊花千姿万态,但和家乡城郊漫山遍野的野菊比较,多了几份雕凿,少了几分野性。她心里依旧很感动,这么多年,她为这个男人扯肠地想,挂肺的念,一点都不冤屈。
客厅很大,清一色仿红木家俬,书柜、茶几、坐椅、长凳、花架,四平八稳,无论摆在哪个位置,都显示出它咄咄逼人的霸气。她这时才认真地端详一番坐在茶几对面的他,几十年了,除了年龄,没多大变化,岁月不但没给他染上沧桑,反而凭空无白地改造了他的气质。他的这份成熟和自信,是她没有想象到的,一扫记忆中让她隐隐心疼的那个自卑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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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被感动,客厅两旁雪白的壁面,挂着几张经过影楼艺术处理的大幅度照片,那是少女时代的她。她记得这是他当年不辞而别的前夕,向她索取的几张像片。她忘不了,同时也把几本厚厚的日记交给了他。还曾叮咛,这些日记是她少女的青春,少女的生命,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他收藏。
她很想和他一起再次翻阅那美好纯真的去过,但他说也许是搬家时忘记收拾,那些日记可能被捡破烂的拿出当废品卖了。她幽默地调侃,这么多年你怎么就没把我卖了。他露骨地表白,夜晚睡觉都把她相片贴在胸口。她脸红了,于是,不再追究笔记的下落。这么多年了,的确可以让人丢掉好多东西。
他让她到卧室小憇片刻,他要亲自下厨。她没有矜持,在他面前她完全没有隐私,少女纯真的初吻和变成女人的第一次,她都毫无保留地在家乡城郊的野菊丛中交给了他。她当时的冲动,只是想唤醒他自卑的意识,同时也是向父母反对自己自由选择婚姻的宣战。
她躺在床上,也想起了家里的那张床。两张床的尺寸没什么差别,但她觉得这张床好大,一个人躺在上面好孤独,她是因为他此时不在身旁而孤独。而家里那张床却很小,拥挤得她时时刻刻在想着放弃生存的空间。当然是因为那个男人的缘故,她一直把那个男人叫男人,把他的位置摆在家庭,而不是放在心上。她一再认为,婚姻就是一张床的姻缘。心心相印的两个人,再小的床都觉得很大,他们不需要更大的世界,只要双方彼此地存在着。两人感情不好时,再大的床也会变小、变拥挤,让人想到的是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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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两人继续围着茶几,品着他收藏的一款有十几个年头的普洱茶,回忆往事,寻找过去的点点滴滴。她俩从小学就是同学,高中时她暗恋上了他。后来她考上师专,他却和他父亲在菜市口经营着一家杀鸡铺。大学毕业后,她分配到县城中学当老师,因为父母对婚事的催促,她将她的恋爱由地下转为公开化,招来家庭和所有亲朋好友的反对,因为他依然在菜市口杀他的鸡,那个年代,是文凭的年代。
她噙着泪,非常哀怨地责备,当初她为他付出了一切,而且是那么的坚决和死心塌地,他却一夜之间在她世界里消失,当时她连死的心都有了。他告诉她,当初她母亲约他长谈,她母亲是他的中学教师。老师动之于情,晓之以理,从当今社会,分析到两家的家庭背景,再预测到他们诸多不好的未来。甚至还要给他下跪,逼他和她分手。他承认当时因为极度的自卑,才悄然离去,这一去就是二十几年的背井离乡。
她释然了,她想让他原谅自己的母亲,因为母亲已经过世。他走后,她就像行尸走肉似地等了他两年。后来,在父母的撮合下,她和在粮食局当干部的一名大学生结了婚。这个男人一直为自己的初夜权耿耿于怀,但他为了自己的仕途,却一直把婚姻维持到现在。她也曾经想忘记他,做这个男人的好妻子,但这个男人却不领她情,换着法儿变相地折磨着她。毕竟是自己女儿,她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头。临死之前,她以母亲的名义向女儿作了忏悔,她说她不该把自己的悲剧导演给下一代。年轻时,她对同校的一位男老师有着刻骨铭心的爱,但她的父母逼着她嫁给一名军官。那个年代,是军人的年代。
他说他当初离开的初衷,是想到北京勤工自学,争取考上北影,完成他的编剧梦。目的肯定是回来娶她为娶,也不排除有对她母亲来个下马威、扬眉吐气的动机。后来他却没北上,而是到了广东,阴差阳错,踏上经商之道。他带她观摩了他的别墅,他的名画、紫砂壶、宋窑,明瓷的收藏。他很健谈,他谈他创业的艰辛,财富的积累,还有他现在拥有的庞大的商业王国。而对于她母亲当时的横加干涉和他弃她离家出走,不仅没看出他的恨和悔,反而洋洋自得,似乎在感激她母亲和她成就了他的今天。她心中有些不快,这么多年来,她心中想的就是他这个人,除了爱,便没苛刻地去要求他能给她带来些什么。
色尘【小小说】她从洗手间出来,他便没注意到她更大的情绪变化,他把她拥在怀里。她没有拒绝,只是觉得这红木家具有些生硬和清冷。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她几丝爬上发梢的白发,询问她二十多年来的人生轨迹;他用指肚熨帖着她额头的褶皱和眼角的鱼尾纹,描述她已经逝去了的少女青春,回想当年她留给他的音容笑貌。她听着听着,心也软了,人也软了,整个身体都化到她的怀里。她想,既使他有再进一步的亲呢和任何过份的要求,她也不会拒绝。这次岀来,她心里就是抱着破斧沉舟的态度,哪怕离不了婚,就算来一场违背伦理道德的婚外恋也在所不惜,就像当年和他那段不为世人所认同的恋情。
最后,他说出了她这一辈子最想听到的一句话,他的嘴唇贴近她的耳根,非常坚定地要求她和她的男人离婚,和他重新组合。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探索自己有什么过人的魅力让他至今难忘。他回答很直接,不拐弯抹角,就算是为了那年在故乡城郊野菊丛中,她毅然把少女的初吻和女人的第一次毫不犹豫地奉献给他吧,他说他一生都恪守着要做一个负责任的男人的格言。就因为那第一次?她问他这么多年来还没忘记她,是不是只惦记着为她的付出买单。他没有变,还像以前那样诚实地回答她的问题,其实他说得也没错,少来夫妻老来伴,难道还有什么恋爱和感情可谈,至少和他一起,总比跟着那男人死撑下去活得舒心。
她想起了刚才曾经小睡的那张床,那张在她心里可以变大变小的床。她想起刚才他带她参观他收藏的名画、紫砂壶、宋窑、明瓷,是不是因为自己女人所有的第一次都交给了他,才成为了他的收藏品。想到这些,刚才融化了的骨头又在身体复原,感觉到两人的骨头开始相撞。她挣脱出他的怀抱,理顺被他弄乱的头发和在他怀里呢扭时弄皱的衣裳,给了他今生的唯一一个谎言,她说她的男人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宾馆等她。
她可以容忍刚才她在洗手间里,她看到那个他不知什么时候不经意丢弃的避孕套,但她接受不了他那救世主的身份和难民收容所主人的态度。她没理会他因为吃惊而放大的瞳孔,也不在意他中风般瘫痪在那张仿清高档家俱里无力的身体,径直迈出了客厅。
走到大门,她回头扫一眼满院的菊花,这满院的菊花的确很美,但她还是想念家乡城郊那漫山遍野生长着的一丛丛野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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