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她又坐在沙发上对着那张照片发呆了。照片里的老人,端坐在黄窗框前,清晨的阳光湍湍流入褶子中,流进上扬的嘴角,流进微眯的眼睛,闪闪亮亮了整个空间。照片的阳光涓涓涌涌,与照片外的晨光汇融,将记忆拉入了时光的长河。
村头的地埂上,迎面是曲曲弯弯的土路,老汉蹲在地埂上,压着顶墨蓝的帽子,身上衣服颜色旧,收拾地倒算是整齐,黑布鞋前头立着拐杖,老汉微倚着拐,向远方瞅望着。远方一小团蹦蹦哒哒地向这边来,花衣服红嘟嘟的,羊角辫一晃一晃,斜挎着布包,像只蝴蝶翩翩来。老汉看见远处而来的孙女,乐呵呵一笑,扶着拐杖站起身子,摸了摸兜里几毛钱买的糖,胡乱拍了拍裤腿上的土,左右倒几步站定,朝来人颤颤伸出手。
山坡上有几间屋子,独立成院,院子里有小片菜园,老汉文革后就搬到了这里,老汉年轻时候是村里的大地主,文革期间,村子里大大小小的权贵势力都被批了个遍,轮到老汉的时候,红卫兵吵吵嚷嚷地到他家闹,老汉不惊不慌,静静地坐在门口,就像入定了一样。村里面讨论批斗的时候,轮到老汉这里,大家迟疑了,支书瞅着旱烟袋,思索思索跟大伙说:“他就算了吧,年纪大,虽说是个地主,也是勤勤恳恳,默默无闻,村里人也知道他啥样,不批斗他大家也没什么二话!”老汉也是个好运的,躲过了批斗会,就扔了家当,带着自己老伴儿搬家。 老伴儿总早早把菜园收拾干净,在院子里摆出小红桌,几样小菜,挪动着小脚到门前等待,老汉拉着小孙慢慢走上山坡,踏着夕阳,点点归家。小孙自屋里搬出板凳,老婆婆收拾出碗筷,老汉将拐放倒在小桌旁,蹲坐下来享用简单到极致的晚饭。远处山头落霞一片红,近里小院寥寥热粥气,老汉抬眼看看低头扒饭的二人,停停手,也低头吸溜气白粥来。
寒冬腊月,下了场大雪,雪厚的压断了不知道多少树枝,小院拉起了白布条,老汉的老伴儿在炕上呻呻吟吟了几个月,还是撑不住走了,院里停放着红棺材,各个街坊好友进进出出,老汉搬着板凳坐在主屋里,一动不动,紧紧盯着红棺,没有昼夜,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他就那么看着棺前的人来来去去,自己也不曾落下一滴泪……老婆婆入土了,被安放在一个向阳的好地方,老汉呆坐在主屋里,老伴儿入土后的一个夜晚,老汉微微动了动身子,站起身,紧紧攥着木杖,转身进了侧屋。
两三年后,盛夏,绿荫丛丛,湿热难耐。四方小辈奔回这所老屋,在一个知了乱叫的晚上,老汉离开了,在众人入睡时分,自己一个人吞吐完最后一丝人间烟火气。老汉离开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四世子孙大大小小聚了一屋子,沉默不语。老汉躺在那副红棺里,在和老婆婆一样的位置,子孙好友来祭拜,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两行清泪。在闲叙的时候,几个同辈的老者颤颤抖抖地怀念着老汉。老汉永远被留在了一座山上,四周草木盛行,四时繁景。
这已经是多少年了啊,村头的土埂已经成了柏油马路的一部分。那处小院荒落了许多年,据说院子里长了比人高的一种植物。老汉在的那座山上,花花草草也不知道换了多少代,四代子孙也早已从悲伤里走出来,一年一年地,迎接下一代的到来……而老汉,也早已模糊在记忆中。我始终不知道老汉看见小孙蹦哒而来的时候在想什么,红卫兵抄家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吃饭抬眼的时候想到了什么,老伴儿走了他坐在那儿是否在回忆什么,离世前夕又是否有什么憾事……
晨起的阳光一挪移,便于时光分分而行,她细心收起那张老照片,从回忆中回归。老汉留在了那座青山,留在了那个时代,留在了那个记忆中。我很多次从她那里听到这个老汉,她说:“时间太久了,连我也记不清,还有多少老事,时间圈圈前行,一代又一代啊,冒生生地,好不喜悦,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想起自己见过的人,事,可是这些越来越模糊了,我好担心自己哪天什么都记不清了,你们这些小娃娃们啊,还有好长的路,你们啊,一定要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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