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育出三个孩子,给了她们很好的生活——对于母亲来说,就是这二十八年最大的意义。
作者 孙岚
中秋节这天,早晨陪母亲去雅畈买菜,看到母亲以顾客身份,回到她既熟悉又怀有复杂情感的菜市场。这个菜场,照映着母亲的人生。
雅畈菜场是母亲工作了28年的地方,早晨四点到晚上七点,每天工作15小时,从30岁到58岁,母亲人生最好的年华在此度过。可以说,她呆得厌倦极了。五十岁以后,她曾经多次努力离开这里,但未能成功,因为这个菜场就是她的经济命脉,她没有能够摆脱。直到妹妹明霞生子,请她来照管,她才有充足的理由说服自己停止生意回归家庭。所以,对这个菜场和其中的人,她有多么复杂的情感呢?
天刚亮,时间尚早,母亲开出她的电动三轮车——过去很多年,她都以这辆车运着菜往返菜场与家之间,今天,它成为母亲的买菜车。秋意浓,空气清冽,与她同坐在驾驶座上,我轻靠着她。在过往,我们母女很少如此亲近。
雅畈镇上在修路,老妈把三轮车停在菜场边一家油条烧饼豆浆店旁。我馋这本地经典早餐,母亲就陪我走进店子,各点了一份。过去二三十年,她每天早晨都在菜摊上忙碌,早餐都是抓起一个饼或其他什么胡乱填饱肚子。所以,这大约是我第一次与她如此安宁地坐下来吃早餐。
吃完早餐便去买菜。老菜场因在翻新,摊位被临时迁移到停车场的位置。临时市场还按原来菜场的格局,划出日用品区、肉类、鱼虾、蔬菜、水果等区域。地方小,路面泥泞,菜摊相互紧挨着,节日买菜人又多,简直“比肩继踵”。但这并不影响买卖的热情,人们脸上满是热烈的情绪。
这个乡镇市场,最可爱之处是有许多自产自销的农民。这些人带着自家种的一切瓜果来到市场售卖,果菜新鲜,价格低廉,实在招人喜爱。
一个卖无花果的老妇,来自隔壁江东镇,她家的无花果个大、紫红色极深,口感甜而软糯。只要6元一斤,在杭州,至少要两倍以上。我杭州的一家朋友喜欢吃,我便每次见到她都要买一些。
这时,母亲是个挑剔的顾客,她要卖主挑最好的。老妇也十分自信,说她家的果子个个都顶好,今天又有人预定了一篮。买卖双方话语来回间,已装了两篮。我提着这些可爱的果子,心中很满意。
这个菜场里,还有其他讨喜的卖法,都特别显出蔬菜的新鲜。
比如茭白。大约因为水和土壤的缘故,雅畈产的茭白特别白嫩。有几个农人在卖自家产的茭白,他们把茭白长长的叶杆在上端捆起一束,售卖时把茭白剥出。这些茭白新鲜极了,还带着水塘的气息,特别讨人喜欢。
比如嫩姜。农民把姜从地里拔起,带着土和青绿的茎叶,堆放在菜市上。售卖时,农民拿一把小刀,从嫩姜头部剜断茎叶,抖尽泥土后卖给顾客。
比如芋艿。农妇们摆个小木凳(或只是垒起两块砖)坐着,面前铺一张编制袋,摆着刚挖出的带皮红芋艿。芋艿如婴儿拳头,粉嘟嘟的令人喜爱。农妇们很少抬头,专注又迅速地给芋艿刮皮。许多顾客喜欢买现刮皮的芋艿,于是她们的手几乎没有停的时候。
走在菜场里,似乎每一个人母亲都认识,人们也都认识她,走到哪里都有人向她打招呼,对她的新身份表达问候。
母亲走到一个卖茭白的年轻女人面前问价。那女人抬头,问“你不是卖菜的老板娘吗?怎么来买菜?”母亲淡淡说了句“不卖喽”。紧邻的另一位卖茭白的妇人,年纪与母亲相近,大约更相熟,母亲于是离开这个摊子,走到那边去了。她从茭白堆里挑选着,与那个妇人交谈,说“生意不做了,回家带外孙。女儿有需要,总要帮一帮。”那女人说,“是啊,忙了那么多年,是该轻松一点了。”
我看着母亲,她挑选茭白的动作多么娴熟。茭白曾是她摊位上的重点品类之一,一年里要从初夏卖到初冬,她的这双手,曾拣出过多少只茭白并热情地递给顾客?
我幼时,曾随母亲在凌晨去雅畈镇上进货,印象很深的就是进茭白。漆黑的天色里,路灯昏黄,茭白产区的农民用三轮车、手推车,把一捆捆、一筐筐的茭白运到镇子的路口,卖给菜贩。母亲熟知哪家产的茭白最嫩、个头最匀,她有多年的老供应商,几乎不用看,便与卖主谈好价格,并请送到摊位上,这就完成了这一品类的进货。
现在,母亲也要买茭白吃了。不知她在拣选时想些什么,我猜她的心情是复杂又轻松的。复杂是来自几十年的记忆与情感,而轻松,则来自于退休生活的安稳充实——原来离开菜场,也没有那么难。
妹妹说,刚歇业时,母亲一度不愿去雅畈菜场买菜,她还不能适应顾客的身份,宁可去邻村的一个小菜场。不过今天,她却主动提出到雅畈买菜。也许是因为节日里儿女们都回家来了,需要的菜品种类多,小菜场满足不了。也或者,母亲能够接受自己的身份转换了。
离开四个月,母亲想去看看一对要好的菜摊老板夫妻。这夫妇俩都是好脾气的人,个子瘦小,妻子长期生着病,但两人永远笑呵呵,说话轻声细语,和谁都不争,只安于做自己一点小生意。菜场里,母亲与他们的关系最要好。
在菜市场里,好脾气是难得的品质。几十个长年的蔬菜摊位,几十对夫妻老板,多是大脾气、大嗓门的主,又是相互竞争的关系,所以二三十年里,有过多少明争暗斗——毕竟,一个菜场就是一个江湖。
我和妹妹自小常在菜场帮忙,见过一拨拨年长的卖者离开,一批批新菜贩入场。
我的小爷爷,过去曾每天在市场里卖自制的小竹制品,比如刷锅的竹刷什么的。他的脚外八字,走路却很急,端着盛有竹制品的小箩,左右张望叫卖。如今他去世都有十年了吧。
有个老太太,独身,大约是这个菜场最早的卖菜人,我眼见着她年纪越来越大,摊位越来越小,到七八十岁时,还每天来卖点毛豆茄子辣椒。别人曾笑问她怎么还不退休,她说在家坐不住。现在却不大见了,不知是否仍健在?
一对夫妇,丈夫名叫“毛头”,听母亲说他十几岁时即在当时的雅畈老街上卖菜,后来结婚,妻子也来帮忙。毛头很会做生意,进菜眼光好,卖菜又很懂人情,在很多年里他都是这个菜场生意最好的,镇上的工厂、饭店这些“大客户”,很多都在他这里买菜,令人艳羡。但是这些年,我看见毛头明显变老了,头发开始稀疏,在摊位上的时间也减少了。听说他和妻子这两年先后生病动了手术。现在,他儿子接手这个摊子,毛头和妻子只是帮帮忙了。
毛头的儿子栋栋的与我妹妹年纪相近,我眼见着他从一个幼儿长成虎头虎脑的少年,再成为英俊的青年。如今,他也快三十岁了,长得与父亲很像,还继承了父亲的能干。我看到他,把一根根芦笋紧贴一只手臂握着,另一只手持削皮刀迅速削皮,并且不用盯着,眼光仍在来往顾客身上来回扫过,随时招呼客人——这简直就是他父亲重新年轻一次的模样。
另一对夫妻,也是几十年的“老菜场”了,这一次见,却没在固定的摊位上,而是妻子与丈夫分开,各自在地摊上卖点毛豆茄子。他们在菜场做了十多年“坐商”,怎么变成“行商”了?那个女人主动说起来,“在家没事做,还是出来卖一点”。这个女人好面子,她曾经拉着我,絮絮叨叨地说女儿嫁在杭州,女婿家里有好几套房子。但是,这有多少可信呢?
母亲说,这对夫妻去年底想退休,去杭州和女儿生活,在女儿家附近开了家小卖部,但开了半年就又回来了,“肯定是在杭州开不下去,不如回来卖点小菜。菜场虽然辛苦,但至少稳,只要肯做,每天都有钱进。”
母亲虽然不喜欢这个女人,但也能理解他们。年纪大了,对于退休后的经济来源,母亲心有戚戚,觉得不赚钱就会成为儿女的负担。“等闹宝大了,我再回来卖点什么,肯定能有收入。”她说。
我笑着说她,“闹宝现在才七个月,等长大一点上幼儿园,需要你接送;读小学,上兴趣班也得接送。你还有十多年要忙在他头上呢。”
陪母亲在菜市场里买一圈菜,看着她从老板娘变为顾客,我有说不出的触动。操劳大半生,养育出三个孩子,给了她们很好的生活——对于母亲来说,这就是在菜场二十八年最大的意义。
(2018年9月28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