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又被姚晓悠赶出了家门,他蹲在小区门口的台阶上抽烟。姚晓悠穿着拖鞋,脚趾甲新做的蓝色,闪闪烁烁就像夜空中的星斗,她冲着老杨喊,“你给我滚出去抽!”老杨滚出去了,边下楼心里边安慰自己,没事儿没事儿,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滚了。
谈情说爱的时候,姚晓悠好像没有这么多事儿。偶尔撒撒娇,也是面若桃花般可爱的,有过吗?老杨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的,那时候经过哈根达斯也会学着电视剧里瘪瘪嘴唇忽闪忽闪眼睛说要吃冰淇淋球,老杨颠颠跑进去买那个夏威夷果仁的,姚晓悠吃了两口就丢给他吃,说怕胖。她目光烁烁穿着黑色高跟鞋,接电话指挥下属盯好那个合同,随时发邮件、24小时会必在、十分钟内回复……老杨吐了个烟圈,他真的不爱吃冰淇淋,从来都不爱。他只爱吃法式吐司,姚晓悠嫌干巴巴的,没味道。
姚晓悠年纪大了,家里催婚。老杨和她是在相亲网站上认识的,两人配比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六点五,合适的星座,合适的血型,要求对方的脾气品性和职业收入全部达标,见了面吃了饭滚了床单,成年人的规矩下了床该干啥干啥,后来姚晓悠觉得寂寞,不打个招呼就搬来和老杨住在了一起。
是不是该结婚了?就在两人分别被家里再度催婚以后,老杨心里默默念叨着,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老杨发现,做爱简单,相处太难了。姚晓悠不粘人,独立自信,经前综合征时爱乱发脾气,撒娇这种天赋好像是经过培训班学习一样配着她的职业装显得生硬奇怪,但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老杨一个劲儿安慰自己,生活嘛,就是这样的,感情嘛,谁不磕磕碰碰呢,都这个年纪了,一切顺其自然就好了啊,谁还不得结婚生子什么的,他抽完烟沿着小区走了三圈,上楼打开门,姚晓悠已经睡着了。
老杨蹑手蹑脚轻轻洗了把脸,姚晓悠不能容忍除了工作以外的任何事情打断她的睡眠,算了,就睡沙发吧。
第二天万里无云,老杨醒来时姚晓悠在化妆,睫毛梳得根根分明,她跟老杨说晚上有约会,聊工作的事,要老杨别在关键时刻乱查岗,她不喜欢自己的男客户知道她有男朋友。老杨挑了挑眉,想说什么,叹了口气,咽了回去。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新新女性,姚晓悠太知道自己的弱势和优点了,她要抓住一切机会,哪怕是男客户对她若有似无的暧昧,对她来说,只要合同签了尾款收了,她不介意在男人堆里周旋,这种周旋总让她倍感自信,她就喜欢男人对她求而不得的样子,其实心底也渐渐觉得老杨像一块绊脚石,但没办法,她的公司有漏洞,老杨是注册会计师,她需要他的帮助。
老杨心知肚明,他走在上班的路上,觉得生活就像道路两旁施工建立起的隔离区,规规矩矩的,没什么意外也没什么惊喜,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说不清楚。就像他自己的生活,每天跟着领导和数字打交道,他看不惯那些虚伪的人情关系,全是交易,自己循规蹈矩的却怎么也爬不上去,久而久之他习惯了,循规蹈矩不好吗?人世间所有的事情不都有个规矩吗?规矩让人心安,就跟这些财务的数据似的,无规矩不成方圆,挺好的。
突然,“嘣”的一声,一位施工的工人从楼上掉了下来,一群工人一窝蜂般聚了起来,不一会儿又散开,一个担架抬着那位掉下来的工人上了救护车,车亮起指示灯,伴着轰鸣声开走了。
“太惨了,估计腿得断了。”
“妈的这个工头太过分了,那么高没有防护措施!”
“也怪他自己,说了那个位置不安全,守规矩不能上去,但他偏要上去。”
“你懂什么,他还不是想快点干完这个活儿,还有下一个工地能赶上点。”
……
人们议论纷纷。
老杨站在原地,颤颤巍巍拿出手机。他翻了翻聊天记录,仔细看了一眼同学群里彭姗姗发的最新八卦,沈沁离婚了。老杨心里咯噔一跳,哦,离婚了。
谁还没有个放不下的人呢。沈沁就是老杨散发着玫瑰花香的床前明月光,永远不会过期,因为从来不曾拥有。大学时的公共课老杨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就是来看沈沁的,沈沁是公主啊,落落大方的优雅,画画儿的,洁白的裙子像一朵不可侵犯的百合花。百合花似乎感觉到了老杨灼热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老杨知道,他完了。一腔热血难压抑,老杨屁颠屁颠跑去加入美术社团,什么都不会的他像个傻子,沈沁转过来问他,不如你当我的模特吧?
怎么好像人物设置反了呢?老杨笑了笑。美术社团两两结成一对,是搭档组合的关系,一个画一个。别人都是男生画女生,只有沈沁拿着画板面对着他,笔刷刷刷刷,刷刷刷,每笔都刷在老杨心尖子上。
沈沁画一笔,就抬头看看老杨。老杨的眼神按照沈沁要求的方向看去,从来不敢回眸看她,只有偶尔的一瞥,两个人眼神碰在一起,老杨感受得到自己的颤抖,沈沁手肘一歪,一瓶颜料掉了下去,老杨一哆嗦,起身想帮忙,被沈沁呵斥,“不要动。”老杨赶紧又坐回椅子上。他就是这样,一辈子循规蹈矩,小心翼翼。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杨不是没有努力仔细地寻找过沈沁可能爱他的证据,毕业那天他帮沈沁搬东西,她能扔的全扔了,唯独抱着一箱子画,谁帮忙都不允许,下楼梯的时候不注意晃了一跤,老杨去捡,看到画上的人都是他。老杨抬头看沈沁,沈沁抿着唇,什么都没说,眼神躲躲闪闪又晶晶亮亮。后面紧跟着的彭姗姗咋咋呼呼催着站在台阶上互相对望的两个人赶快走,说老杨进女生宿舍就走不动道了,老杨从沈沁手里拽过箱子,沈沁开口想说什么,想了想,松开手任他拿着,自己跟在他后面,一言不发。毕业聚会的晚上老杨终于借着酒劲儿找到沈沁,他鼓起勇气要表白了却被旁边的大宇抢了先,大宇对着和他一组的画画搭档彭姗姗深情地说,“我画了你几年,就爱了你几生,我不愿圈禁你的自由,我只想让你知道,你最动人,我想画你一辈子,画尽你的喜怒哀乐悲欢情愁,无论里面有没有我。”情话的赤裸热得吓人,四周沸腾,同学们开始鼓掌,彭姗姗低头羞涩地笑,老杨赶紧站起来凑着热闹的氛围端起酒杯,大喝一声,“说得好!”一只手没拿稳,满杯的啤酒平面晃了一晃,洒了自己一脸,他尴尬笑笑,四周人又起哄,没人注意到他,沈沁指着他一脸的啤酒花儿笑,“喝多了吧?看你那小脏样儿!真该画下来。”咔嚓一声,沈沁拍了一张照片,闪光灯把夜点亮的那一瞬间,像一把火一样烧光了老杨的激动,只剩下一片灰烬。对,沈沁是有男朋友的啊,关系稳定家里人都知道,她怎么会喜欢自己呢,老杨怂了,他想起人人喊打的小三,破坏人家家庭的邪恶分子,他什么都没说。
沈沁毕业就跟男友旅行结婚了,那一路上她发了很多微博,全是风景,秀丽的蓬勃的,落日和朝阳都宛若梦境。
梦境是不能被践踏的,老杨偷偷关注着她,却从来都不言语。只在自己的首页烧尽了自己乏善可陈的艺术细胞,删掉那句不敢发送的“我爱你”,留下一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两年后同学聚会时大家在饭桌上寒暄,当年一对一对的美术社团搭档大多都各自有了伴侣,在KTV里大家一瓶接着一瓶,阴暗的灯光里唱着走调的情歌,老杨问沈沁,你幸福吗?沈沁说,还行。沈沁问老杨,你幸福吗?老杨说,也还行。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沈沁连喝几瓶,起身去卫生间,老杨坐在沙发上拿起她的相机,借着酒劲儿安慰自己就是好奇,好奇,他左右拨弄了几下,翻她的图库。全是风景,世界各地的日出和夕阳,没有一个人像,直到最后那张,是他自己在毕业那天,酒洒了一脸,狼狈不堪,脏兮兮的唇角配着错愕的瞬间,还有半句硬生生吞进肚里的表白,存在沈沁的相机里。老杨感到有一把火从他的脚底往上蹿,对,这就是那个他寻找了多年的证据,她也爱他的,不然她为什么画了他那么多年,留下那么多画,那么多表情那么多心思,她发烧时他半夜给她送药,他为了一幅作品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保持笑容,别人在背后说沈沁三八劈腿脚踏两条船时他甚至为她打了一架,他守护着他们的友谊,守护着她,她难道不知道?老杨默默把相机放回原处,那一刻什么三观道德、人伦纲常是个屁,他仿佛鼓足了一生的勇气,他决定了,等她回来他就告诉她,他爱她,一直都爱,他这么多年孤身一人,都是在等她,他不能再错过了,他太害怕错过了。
沈沁刚刚回到座位,老杨就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沈沁的手上残留着水珠一颗颗的,老杨整条胳膊都在颤抖,像是举哑铃时力竭的最后那两三次,他觉得他的肱二头肌在隐隐作痛,他抿了抿唇,准备开口。这时沈沁朝他眨眨眼睛,扬扬下巴,示意他看那边,老杨一回首,发现到齐了的几对搭档里,大宇环着彭姗姗,他们唇齿对在一起,在接吻。老杨皱皱眉头,大宇已经结婚了,新娘当然不是彭姗姗,彭姗姗自己更是新婚不久,每天都在朋友圈里晒钻戒晒幸福,老杨松懈了一下,像停下运动的那个瞬间,肌肉突然撤去了压力,不再疼痛。沈沁抽回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错过又怎样,不错过又怎样?王子和公主的童话结局真的就美好了吗?
瞬间的倾心像一把剑,捅进心脏时还有可能生还,拔出来的那一刻才最危险。老杨看着偷偷亲吻的大宇和彭姗姗,觉得他们的婚姻像个笑话。哪种笑话呢?就是那种最最俗套的,年少时分离的梦想和长大后承认现实的互相斗争,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放过,在阴暗的KTV里借着酒劲儿故意撇清和责任的关系,灯光重新明亮时互相补补妆,走回原来的岗位和家里那位说,哎呀,学校的老同学真是太讨厌了。我们有时候不承认自己犯了错,是因为没有被抓住把柄,我们后悔自己犯过错,也是因为我们被人看破,偷偷摸摸是快乐吗?当你越过道德的线,饮鸩止渴的快乐像瘾,错误的瘾。
谁都不知道那天同学会散场以后,老杨和大宇续了局,老杨开口就说,你孙子别装,我都看到了。大宇不好意思地笑笑,推脱一句“情不自禁”。
当年的大宇和彭姗姗短暂的相恋了几个月,因为年轻时的任性说分开就分开了,分开以后各自走上自己的生活轨迹,结婚生子,在鸡毛蒜皮里厌倦生活的无趣,他们不是第一次私下约会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老杨说你这玩儿火啊,大宇潇洒的说玩儿呗,没关系,我一个男人,生性风流又如何?老杨问,那人姑娘呢?大宇又笑,我又没逼她。
老杨弹掉烟灰,呵,好一句又没逼她。他突然明白,沈沁要他看的是这样的故事,错过后的不甘,华丽的外皮下全是肮脏的敷衍。
错过了就错过了,沈沁在KTV里唱,往事只能回味。
老杨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年少时没来得及挥霍的勇气,在这个时刻,像怄久了的汤羹,散发着的全是恶臭,如果遗憾是美好的,何必意气用事,明知道的后悔,怎能输给不够完美呢。
老杨继续着自己的循规蹈矩,几个月后便遇上了姚晓悠。那天被赶出家门时,他就知道沈沁离婚了。但离婚又能怎么样,趁虚而入未免太过小人之心,况且在那之后,沈沁从未和他再联系,他点开沈沁的头像,看了几条朋友圈,沈沁每天都发自己做的早饭、午饭和晚饭,水果蔬菜搭配合适摆得整整齐齐,很奇怪,同学几个没人点赞,老杨想想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屏蔽了那几个八卦精,他也不点赞,只是默默地看了又看,仿佛看一眼,就吃到了自己肚子里似的。
老杨浑浑噩噩上完班,下班又路过那个工地,工人们端着便当蹲在路边吃,几个人围成一个小圈,几个人吃完了在散烟。老杨夹着公文包,感到自己与世隔绝。反正姚晓悠说了晚上回来很晚,他摸了摸兜,发现没带火。凑上去问那几个工人借火,其中一个帮他点烟,他笑着感谢,随口问道,“今早摔下来那个人怎么样了?”
“死了。”递火的那哥们用生涩的普通话答道,“他家里人已经通知了,不知道能不能妥善处理,保险好像没买全,可能有得闹了。别耽误大家干活儿才好。”
老杨点点头,寻思了一下,会不会拉横幅求索赔?这条道要是封了,他就要绕路去上班了,绕得还挺远,这样每天早上最少得早起三十分钟。老杨看着烟头明明灭灭,心下一惊,一条人命,他和那位工人一样,却只怕耽误了自己的事儿。
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悲观又冷漠?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朋友圈和同学群都屏蔽,留下只有几个领导天天分享职场鸡汤,他要赶着去点个赞,还有的,就是沈沁了。最近甚至连姚晓悠的都不太关注了,以前时时刻刻盯着,他想尽力做得好一点,证明自己还有当男朋友的能力。
毕业以后老杨谈了几场恋爱,每次都匆匆开始草草结束,姑娘们埋怨他不会关心人,不浪漫,他不在乎,他也不想关心,他还是惦记着沈沁,怕错过一条消息,他觉得错过太残忍了,直到那次同学聚会上沈沁抽回的手让他突然明白,错过了就错过了,他要过自己的生活,没有表白的就算了吧。
他努力安慰自己,没关系的,他尽力做到最好,姚晓悠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她公司的烂账都尽力帮她粉饰表面的太平,他按照她的要求,说吃冰淇淋就吃冰淇淋,他想他以前因为那个圆不了的梦伤害了别人,这些都是他该还的,他尽力了,时间只要往前走,他和姚晓悠总会磨平这些磕磕绊绊,走到心如死水的平坦上去,每个人不都这样的吗。
夜里姚晓悠推开门,脱下高跟鞋,一身的酒味,她厌烦地看了老杨一眼,“叫你别等了,你还等什么,快睡觉。”姚晓悠卸了妆,倒头便睡。老杨把她扔在门口的包捡起来挂在墙上,瞥眼看到了包里的避孕套。姚晓悠总说随身带着一个套可以交好运,老杨不想深究,又拿出手机看了看,沈沁今晚吃的牛油果沙拉。
大宇和彭姗姗的事情终于东窗事发,彭姗姗陷入了离婚危机,她约老杨出来见面询问怎样才能最大化取得财产,老杨喝了一口咖啡,看到彭姗姗疲惫的容颜用再厚的妆也挡不住的黑眼圈,突然问了一句,你后不后悔?
“什么后不后悔?”彭姗姗皱皱眉。
“你和大宇的事儿,你后不后悔?”老杨索性一问到底。
“什么事儿?那都是过去的事儿,我就问问你财产,别扯别的。”
“我又不是律师,我怎么知道什么财产?”老杨看着面前这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平时最爱八卦的女同学,有些厌烦。
“你不知道?你不是天天和财务打交道?”彭姗姗有些急了。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婚内出轨,和大宇搞在一起,你咎由自取。”老杨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补救了一句,“但我知道,女人的青春还是很宝贵的……”后半句太刻意了,有些软弱,老杨心里一虚。他知道自己不是愤怒,是嫉妒,他其实挺羡慕彭姗姗的,敢作敢当,感觉来了随便演一场,哪怕现在火烧眉毛,也假装平和,势利又现实到赤裸裸。
“你知道个屁!”彭姗姗突然有些情绪失控,“青春宝贵?是啊,我是出轨了!我老公一出差就半年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我就是无聊又寂寞,他当年说的承诺一句没兑现,现在离婚要我净身出户,凭什么?难道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说老杨,你也别装得多清高,你和沈沁没有在一起那是你怂!沈沁给你留了多少机会?当年她说要结婚,却跟男友分开旅行,还不是给你留时间?你怂就你怂,别来指责我的生活,我犯了错我自己负责,不像你,连个错都不敢犯。”
“什么?……”彭姗姗甩下一段话,气急败坏的夺门而去。话里太多内容,老杨一时反应不过来。
后来他多方打听,甚至千里迢迢跑去外地和沈沁当年的舍友吃饭拉关系,才把所有的片段补齐,他终于知道,沈沁的男朋友是青梅竹马的邻居,她听从家里的安排和他相处,他对她很好,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毕业他求了婚,沈沁提出不要婚礼,两个人分开旅行看看这个世界,她走遍几个小国家,拍了很多风景画了几幅画,就这样,没了。
老杨没有听到他想要的回答,他以为沈沁有可能跟谁说了她在等他,可是没有。那彭姗姗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是故意的吗?一定是的,彭姗姗情绪激动,口不择言,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老杨帮彭姗姗咨询了很多律师朋友,煞有介事地帮她分析利弊,他问了几次彭姗姗那天的话是什么意思,彭姗姗都不愿意再说。两个星期后彭姗姗拿着合同坐在咖啡厅,她不施粉黛的样子显得清瘦干瘪,她跟老杨说,不麻烦了,她丈夫最后原谅了她,决定再试一试。
她端着杯子,把自己的手机递给老杨,说,你看看吧,看看就知道了。
老杨接过手机,上面是沈沁的朋友圈,里面的几条内容时间都很久远了,那时候刚刚有朋友圈这个功能,沈沁发,“试试功能”,配图是一张画,画上的人是他。下面几条留言调侃沈沁,沈沁回复,就是毕业作品而已。再没了。
怎么没了?老杨翻了翻。真没了。老杨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沈沁的主页,依旧是每天的早饭、午饭、晚饭。老杨突然明白,原来沈沁的这些图,都是有分组的,而这个分组,只有他一个人。
老杨抬头,看看彭姗姗,一脸疑惑。
“别问了,同学聚会那天沈沁从外地赶来,她迟到的那几分钟,我说沈沁估计离婚后过得不好,笑她萧条得连守时都不懂了。你打断我的猜测不让我八卦,说她现在一定不错,朋友圈发的三餐都健康,离婚对她没影响,她还是那个她。后来我看了所有人的手机,都只有这一条,我就明白了。”
老杨说不出话来。
“你后悔吗?”
老杨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只记得最后彭姗姗问他后不后悔,他回答了什么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觉得很奇怪,回忆的时候他仿佛能看得见自己,可是当时并没有这个第三视角,回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虚弱,像是应付领导的职场鸡汤一样麻木无力,他说,“不后悔,在一起了又能怎么样?跟你和你老公一样?面对聚多离少?面对诱惑和出轨?”
彭姗姗这次没有生气,她云淡风轻,说,“至少我有经历,而你全是借口,连分离都不敢。错过美好吗?那你怎么还不结婚。”
怎么还不结婚?他想起姚晓悠包里的那个避孕套。他想起来那个套的一角是被撕开的。
又经过那片工地,老杨猛地发现并没有人维权,没有停止施工,也没有封路,他走过去问路边的工人,“你们那个摔死的同事,怎么样了?”
“赔了。工头平时抠,但看见家属确实不容易,唯一的男劳动力,赔了双倍。还算有人情味儿,这回我们都好好干活儿了,你住前头那小区吧?怎么还惦记着?”
“赔了就好,这世界也不都是悲剧嘛。”老杨感到心里有一块地儿腾开了,顺畅了。他快步走回家,发现姚晓悠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她像当初敲开他的家门一样趾高气昂地站在走廊里等着老杨回去。
还是那个细细的嗓音,“老杨,我走了,咱俩就这样吧,也没什么结局了。我也安慰自己好几次能和你好好的,但是没有用,感情到了安慰自己鼓励自己的时候,也消逝得差不多了,谢谢你帮我的忙,好自为之。”姚晓悠踩着高跟鞋下了楼,老杨推开窗户,看到楼下有车在等着她。
清晨起床,沈沁又更新了朋友圈,早餐是老杨最喜欢的法式吐司,老杨没有急着去找她,他看了一眼自己餐桌上的那片吐司,就那一眼,他想起沈沁画画时每次抬头看他的眼神,她包里总是装着一片一片的吐司怕他饿了。毕业时她站在台阶上裙角飞扬抱着她的画箱,那几秒种,短不过几次上下眼睑的碰触,长不过整个青春。他突然一切都明白了,她的不舍和坚持,她的沉默和期待,她没有把握,她不能说。终于,绕了这么大一圈,老杨慢慢伸出手指,轻轻的,在那张图下点了一个赞。然后飞快的,一条接一条下去,点满了每一个赞。
千里之外,沈沁看到一条朋友圈提示,然后数字突然叠加,1,2,3……10,15,20……
“深情一眼挚爱万年,几度红尘恋恋不灭。
……
要不是沧海桑田,真爱怎么会浮现。”
老杨吃了一口吐司,确实干瘪瘪的,但这里面的滋味绕过口鼻,来到喉咙,是踏实的味道。
这次他不怕错过了,因为他知道,他们再也不会错过了。
(责任编辑:郭佳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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