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夫临危受命,率军南征。出发前,特意请示了景帝一件事。他说,楚兵剽悍劲猛,和他们正面交锋很难取胜,因此他想避开吴楚联军主力,断绝他们粮道,以此来制敌。
按照周亚夫在文帝晚年驻扎细柳时的风格,他完全可以自行军中主张,何以这一件事非要事先请示景帝呢。
这是因为如果不正面挑战吴楚联军,等于弃被围困的梁国而不顾。梁王刘武可是景帝的亲弟弟,更重要的是深受窦太后的喜爱。一旦梁王有所闪失,周亚夫也自知担不起责任,所以必须得到景帝的亲口许诺。
在景帝批准后,周亚夫这才启程,全军向荥阳(今河南郑州西)。到达荥阳后,又引兵往昌邑(今山东巨野县附近),驻扎在吴楚联军的东北方向,但坚壁不战,而另派弓高侯韩颓当率领一支轻骑兵,从泗水和淮水交汇口渡过,迂回到联军身后,抢占粮道,断绝吴楚后方往前线馈粮。
吴王见状,连忙下令加急攻打梁国。必须抢时间入城,否则就将面临弹尽粮绝的处境。
梁王听说周亚夫率汉军前来,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连连派使者前去求救,使者一波接一波折返,却始终不见援军前来助阵。梁王大怒,又派人向景帝处状告周亚夫拥兵自重、见死不救。景帝本应允了周亚夫,至此也不得不重新遣使催促他救梁。周亚夫却绝不听诏,仍然坚守不出。因为在他成功掐死吴楚联军的粮道之后,局面早已在他掌握之中。
很快,吴楚联军就陷入了绝食的慌乱。梁王趁机派大将韩安国、张羽等出战,夺回了战场上的主动权。吴王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只好引兵转头去攻周亚夫。
吴兵疯一般的攻向汉营东南角,周亚夫略作观察,下令重兵把守西北角。不一会儿,吴兵主力果然涌向了西北。一番乱攻,汉营纹丝不动。
联军饿死、叛逃者无数,溃不成军,只好且战且退。周亚夫见时机已到,率精兵出击,大破吴楚联军。吴王刘濞率领数千人脱离大部队,落荒而逃。楚王刘戊见败势无可挽回,无奈自尽。
吴王带领残兵败将,渡过淮水,准备投奔东越。东越王假意迎接,将其杀死,向汉朝贡献首级示好。
最有希望的南面战场,也是七国之乱的主力,仅仅维持了三个月,就以失败告终。
把目光转向亲兄弟窝里斗,乱成一团的东面战场。
胶西、胶东、淄川、济南四国围攻临时后悔城守的齐国,齐王派一名姓路的中大夫向景帝报信。景帝令路中大夫回去,告诉齐王汉兵已经击破吴楚,务必要坚守住。路中大夫返回途中,四国大军已将临淄城重重包围,不慎被拿下。四国逼其到城下大喊“汉军已破,速速投降,否则城下之日,必将屠城”。路中大夫佯装同意,等走近城,望见城头的齐王时,高声道:“大汉已发兵百万,使周亚夫太尉击破吴楚两国,正引兵来救齐。”言未毕,被杀死在城下。
其时,齐王因几国围逼,已有意商议投降,只是主意未定。因路中大夫一言,随即决定坚守。此时,栾布大军也已赶来,迅速击破四国军队,听说齐国本来也参与预谋,又欲移兵攻齐,齐王忧惧万分,饮药自尽。
四国兵败,各自逃回国中,纷纷畏罪自杀。
北面战场的郦寄将军攻赵王于邯郸城,整整七月未下。匈奴听说吴楚联军已败,不肯轻易犯险入边。栾布平齐后,移兵北上,引河水灌城,赵王也自戕而死。
至此,几乎席卷整个关东地区的七国之乱,经历半年多的时间,全部平定下来。
仔细考察七国之乱的失败,原因自然很多。计划过于仓促是其中之一。
景帝二年的六月,丞相申屠嘉死,八月,才以晁错为御史大夫。
“二年八月……丁巳,以內史晁错为御史大夫。”——《资治通鉴 卷十五 汉纪七》
到景帝三年的十月(十月为汉初岁首,诸王惯例入京朝请),削楚王东海郡,可见这时还没轮到惩罚吴王。
“三年冬,楚王来朝,错因言楚王戊往年为薄太后服,私奸服舍,请诛之。诏赦,削东海郡。”——《汉书 袁盎晁错传》
景帝三年一月,七国之乱起。可见从晁错建议削吴,再到公卿、列侯等商议此事,再到晁错公开治袁盎受吴王贿赂,再到吴王正式出兵,这一系列事情,满打满算也就四个月不到的时间,这四个月的时间里,吴王派出了前往齐、楚、淮南等各国的使者进行游说,最远的一直到北境的燕国,来回又不少路程。吴王还亲自前往胶西国沟通。如此大费周章,建立遍布全国的同盟,很难在短时间内制定好周全的计划。
也正因如此,真正到出兵时,燕国、齐国、济北国、淮南国都反悔了,即使是真正出兵的几国,行动节奏也不完全一致,各行己事,没有统一部署,导致被各个击破。
对于汉帝国来说,这一场叛乱虽然也来得突然,来得猛烈,却总算是顺利地挨了过去。诸侯王实力过强的问题,不是景帝朝才有,而是高帝刘邦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经贾谊的建议,文帝的实施,这个局部已经解决。从理论上说,它就像一个烂疮,慢慢地施以药物,静静地予以调养,未必不能见效,这是谨慎的文帝选择的方式。而景帝和晁错则选择了下一剂猛药,宁愿自己承受巨大风险和痛苦,也要短期内将病灶彻底根治。
这当然是一种冒险式的生死考验。好在,景帝赢了。经此一役,实力强大的几个诸侯王国都经历重创,没有能力阻止景帝之后的一步步制裁。景帝得以顺利实施进一步加强中央集权的各项措施。
从诸侯王的封国和领地来看,景帝继续以削地、改封、除国等手段,缩小诸侯国统治的面积。据唐功赞先生的《吴楚七国之乱与西汉诸侯王国》中统计,至景帝后三年,也就是即位后的第十六年,诸侯王国从刘邦时期的10个变成了24个,但是占有的郡从42个变成了26个,除江都、齐国各有2郡以外,其余王国皆只有1郡,再也没有刘邦时期那种领有7郡、4郡、3郡的大国了。
其次,景帝把国家边境原来属于诸侯王国的郡,全部收归中央,使得北方的诸侯国,不得于匈奴联通,南边的诸侯国,不得与东越、南越等来往。这应该也是吸取了七国之乱中,赵国曾尝试联合匈奴,吴国曾尝试联合东越的教训。
“是以燕、代无北边郡,吴、淮南、长沙无南边郡。”——《史记 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
从诸侯王的权利来看,景帝进行了大幅度的改制。比如,起初诸侯王国各级官员的名称,许多都与中央一致,现在要么改名,要么去掉这一官职,为的是从礼制上体现出与汉朝廷的尊卑之分。再如,令诸侯王不得再参与政事,全部交由內史一职来主政,內史之于诸侯国,就相当于太守之于一郡。同时,诸侯国四百石以上官员,全部由中央任命,防止诸侯王身边笼络一批占据要位的大臣。
在这样的改制下,诸侯王名义上是一国之主,实际上已沦为地方财政供养的无实权贵族而已。
尽管到景帝儿子汉武帝时期,仍然通过推恩令等继续在削弱诸侯国。但不得不说,诸侯王坐大的问题在景帝朝,已经从根子上彻底解决。这也给汉武帝得以专心对付匈奴外患、极力向四方扩张,创造了稳定的内部环境。
七国有七国失败的原因,汉朝廷则有汉朝廷成功的理由。
周亚夫坚决不执行救梁国,而是以奇兵绝粮道,这是很重要的因素。窦婴在荥阳监天下兵是另一个因素。但所有这一切,功劳都比不过梁王刘武在正面战场三个月的顽强抵抗。
“吴楚以梁为限,不敢过而西……吴楚破,而梁所破杀虏略与汉中分。”——《史记 梁孝王世家》
梁国以劣势、守势,所杀的敌人,竟然和周亚夫在胜势下几乎相等,可见经历了多少次九死一生的浴血奋战。
“不敢过而西”,则说明了梁国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它就像是长安城的一道天然屏障,阻挡在敌人面前。
梁国本来是一个面积很小,实力很弱的国家,对长安根本起不到任何保护作用,毕竟在和平时期,谁都不会想到这一点吧。
不,有人能想到。
十多年前,有个年轻人想到了,他向当时的天子文帝建议,应该把你最信任的子孙放到梁国来,然后扩大梁国的面积,这样一个梁国就可以抵挡吴、赵。相信我,准没错。
这个年轻人,叫做贾谊。
“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梁,足以捍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亡山东之忧矣。”——《汉书 贾谊传》
幸运的是,文帝照做了,把儿子刘武迁徙到了梁国,以睢阳为都,并增加封地。
问题是,那怎么保证梁王刘武就一定会尽心竭力为汉朝廷效力,而不是迫于兵威,和其他诸侯王勾结呢?难道仅仅靠他和景帝的亲兄弟之情吗?
让我们把时光往前推一推,推到七国之乱前的两个多月前,也就是景帝三年的冬天十月。
按照规矩,这个月是新年伊始,诸侯王都要入京朝拜,除了自称身体不便像吴王那样的。
梁王刘武开开心心来到京城,拜见了哥哥天子景帝,又拜见了自己的母亲窦太后。
窦太后尤其疼爱这个儿子,看到他来,眉开眼笑,合不拢嘴。
景帝心情看上去也非常好,设私宴和母亲、兄弟团聚欢饮,一家人和乐融融,好不开心。
不知道景帝是喝多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神情越来越开怀,话也渐渐多起来,他拉着梁王说道:“等我千秋万岁之后,就把这皇位传于王弟。”
梁王一听,心里一颤,连忙道:“陛下喝多了,臣弟岂敢!”
梁王不知景帝是不是真心实意如此说,但心里就是特别受用,尤其是他转头看母亲窦太后,也露出欣慰的神情,似乎也十分赞同景帝这个建议。
只有窦婴趁敬酒,向景帝说:“天下是高皇帝所定的天下,父子相传的规矩,世代遵守,陛下怎么可以传给梁王呢。”
窦太后十分生气,认为窦婴离间兄弟之情,甚至因此开除了窦婴出入宫殿的资格。
窦婴这番话说道理,也有道理,毕竟父子相传是默认的继位模式。但说没道理,也对,毕竟文帝就是实际上孝惠帝之后的兄终弟及(前后少帝被认为非孝惠子排除在正统之外)。
更何况此时景帝确实还没有立太子,因此梁王越想越兴奋,尤其是看到窦太后的态度之后。
如此,就能理解梁王坚守的意义了。
他为景帝坚守,某种程度上是为自己的江山坚守。
亲情,加上对皇位的期待,成为了平定七国之乱的一条潜在因素。
那么,景帝会不会是有意在私宴上说出了那句话,以巩固梁王自愿为汉朝廷作屏障之心呢?
史书没有明说,但从前后事迹来看,极有可能。
如前所说,三年十月,景帝削楚,并谋划削吴,同在这个月,暗示自己会传位梁王。虽然景帝并不能预料诸侯王会不会反,谁将反,但梁国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决定了,必须要依赖梁王以防万一。
如果这还只是巧合,那么在平定七国之乱后景帝的一个操作,则非常可以说明问题了。
“四年夏,四月,乙巳,立子荣为皇太子。”——《资治通鉴 卷十六 汉纪八》
也就是说,在梁王立完平叛首功的半年之后,景帝迫不及待地立了儿子刘荣为太子。这还是在窦太后明确支持梁王的情况下。
立刘荣为太子,从种种迹象看,都是临时之举,意在告诉天下,皇位继承人以及确定了,可以暂时消除很多像梁王这样觊觎皇位者的念头。
为什么说是临时之举呢。这是因为景帝一即位,就确立了皇后薄氏。按照道理,太子应从皇后的儿子中选。偏偏薄氏无宠也无子。既然如此,立刘荣也不是问题,但母凭子贵,立刘荣之后,就应该很快册封刘荣之母栗姬为皇后,但景帝又迟迟拖着不肯。这充分说明,景帝并不十分中意刘荣,之所以快速地立他,只是平定纷争的一种权宜之计。
梁王和太子刘荣,都被景帝无奈地暂时放在了继承人之位上,而这个位置,终究不会真正属于他们。
就在立太子的同一个月,另一名年幼的皇子被封为了胶东王,如果命运没有任何波澜的话,很有可能他就要在遥远的东海边做一辈子衣食无忧、平平淡淡的诸侯王了。
他的名字叫做刘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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