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贤/文
杨长福家境不好,家里弟兄姊妹六个,按年龄算,他排行老五,一年到头没见过他穿新衣服,特别在冬天,身上那件退了色的棉袄,外表肩部肘部都有不同的补丁在更换,不过这件棉袄他穿着也并不合身,显得宽大。据说这袄是他和他二哥共同穿的,肩部那块明显的大补丁,便是务农在家时,二哥挑抗东西时磨破的。而肘部,杨长福说是经常在课桌上擦来擦去,时间长了,当然能擦烂。
一次上学时,他到我家等我上学,看到我妈端着饭碗追到门口,非让我把饭吃完再上学不可,便用羡慕的眼神,自言自语地说,看看人家吃饭,还让追着,哪像我们都是抢着吃,晚一会儿就没了。母亲听见了,看了看他,把我的饭放下,回到屋里又端出满满的一碗,手里还拿着大半个掺假的馒头(由于当时条件有限,白面里往往加一些高粱面,玉米面或红薯面等一些粗粮,俗称掺假馒头),搁到饭桌上对长福说:“来,你们俩一块儿,看谁会吃饭?”
杨长福看着饭碗,“我不饿。”说着喉头动了一下,分明是咽下了口水。
母亲又递给了他一双筷子,“快点拿着吃,正好还有菜,不然一会上学就迟到了。”他终于把筷子接到手里,看到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再也不用母亲劝了,也同他坐在桌旁,等到我们把饭都吃得干干净净,母亲在一旁笑了,吃完后的杨长福站起来对我和妈妈说:“千万别跟家里说,我在外面吃东西了!”
母亲摸了摸他的头,又蹲下身将它向上卷着的裤脚向下轻轻的拽了拽,叹了口气说,快走吧,不说,又瞪了我一眼,你也不能胡说。我不知所以的点了点头。
在母亲温暖的目光里,我拉着杨长福的手,肩并肩高高兴兴的走了。
从那以后,每逢我吃饭时再不认真或挑三拣四时,母亲不再像以前那样数落我,而是用杨长福的那句话,让我知道能吃上饱饭是多么的幸福,就是从那时我知道了生活有时是多么无奈。
缺吃少穿情形下的杨长福,注定不会体态臃肿,大腹便便,那件宽大棉袄里的躯体尤显单薄,不过这让他的行动异常麻利。
曾经有一次课间,他跟我们打赌,说他两步就能从教室前门的讲台边上跨到后面,我们当然不信,他却自信满满的站在讲台上,脱下那件破棉袄,咦!掉落到地上的棉袄里子竟是手工染的红花,比外面的还漂亮,我们都往棉袄上看,他脸略略一红,马上过去从地上将祆捡起来,裹住红色的里子放在桌上,
“准备好,往这看!”
他在讲台上做好往前冲的姿势,本来喧闹的教室,在那一刻却静得要命。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声,杨长福的脚便从讲台的棱上顺着课桌当中的过道,飞出一道弧线,及到教室一半之处,左脚又蜻蜓点水一般轻触地面,又一个完美的弧线,双脚稳稳地落在教室后墙根处,整个过程像在水面上划过的水漂,流畅而优美。
他回过头,骄傲地看着我们,脸上满满的得意之情,班里稀疏的响了几个掌声。
“穿上棉袄,敢试试吗?”班里不知谁喊了一句,顿时,激起我们又一波热潮,“对,对,穿上棉袄能跳到后面才算英雄!”
杨长福本来想炫耀一下自己的能力,但看到大家对自己的表现不再认可,他有点懊恼,看了看棉袄,很快虚荣心便占了上风。
“试试就试试,怕谁?”
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他穿上棉袄又站在讲台上刚才那个地方,依旧是那个动作,“忽”的就向前窜了出去。就在他落地又起跳时,那件宽大的棉袄外面的口袋,挂住了一侧的桌角,迅猛的冲击力带动着其它桌子稀里哗啦的翻倒了四五张,课桌上的东西瞬间撒了一地。
杨长福最后也没有站稳,一个趔趄歪在翻倒的课桌桌腿上,只听“啪”的一声,桌腿被压断了。
此时,上课铃响了,焦老师出现在班门口,看着满地狼藉和没有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的杨长福,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杨长福却在爬起的瞬间,先看了看身上的棉袄,口袋以下部分和一大块红红的里子无力的耷拉在已裸露的棉花下方,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大家瞬间被这场景给吓傻了,一会儿看看焦老师,一会儿看看这个可怜的家伙。
焦老师从他身下拿着那半截桌腿,拉着不知所措,又不情愿出去,嘴里不断哭着,手也不断摸着眼泪的杨长福到了他的办公室。
杨长福的爸爸很快来到学校,当着老师的面脱下鞋子,朝他的屁股打了起来,被老师拦住,老师又在班里宣布除让他把损坏的课桌修好,还要罚款五元,当着杨长福的面,他的爸爸掏出一张破旧的五元钞票,递到了焦老师手里,课堂下面的所有眼睛都被这五元钱给吓呆了,我的乖乖,五元钱在那时还是一个天文数字,我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了,却还没从家长那里得到过一分的零花钱。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处罚,让我们班的学生都记住了,损坏公共财物的严重后果。
杨长福的小学终于没有毕业,便辍学了。
后来,我继续上学,而他在家呆了几年,参军入伍了。
在我师专刚毕业,还没有正式安排工作时,他捎信让我到县城去找他,见到时,他看起来比以前似乎多了干练,眉宇之间更是腾出一种刚毅,腰间带着那时少有的汉显传呼机。他带我到一家刚开张的狗肉店,在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味道中他张口就要了二斤,又要了一瓶道口大曲,我们的酒量,倒是旗鼓相当,酒杯刚沾了沾嘴唇,已是满脸通红。
满满的一盘狗肉,刚吃了几口,他的传呼机响了,他看了看,抬头对着我说,老正,一个伙计出了点事,我得回个电话,失陪。说完就到服务台,拿着电话就拨。我只顾吃着这香透的狗肉,直到他匆忙地来到我身旁:“你先吃,我得回去一趟!”容不得我半点答应他便没影没踪了。
我自己吃了一会儿,感觉没什么意思,叫服务员结账。服务员说,跟你同座的那位先生已付过,刚才他还打电话说让你把东西打包带走,等回头再找你,又交待让你先给他留着。说着她笑了。
“这家伙……”我心里叹道,“原来想吃却没吃的,而现在有吃有喝的你又没空了,长福这个名字,你白叫了。”
再后来,有一次我们在省会郑州的一间茶室里,聊到被焦老师罚款的那件事,他透露了事情的真相,其实那那次他爸爸的确当着我们的面将五元钱给了老师,只是后来他不在场时,老师又给了爸爸,这也是老人家几年前亲口告诉他的。
他点了一份苦荞,但特地给我沏了一壶龙井。颜色深沉的茶台上,氤氲着茶气,隔着透明的落地玻璃窗,一眼便能看透外面的花花世界。
他呷了一口,皱了皱眉,身体微微向后躺,终于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象在休息也像细品茶的味道。
“我听说苦荞是一种怪味茶,虽然去火,但味道毕竟苦涩……”看到他那副模样,好像刚才他咽下的苦荞茶也在我的口中,忙端起面前的龙井,喝了一口,看着他说。
“苦是苦了点……其实那件扯破的棉袄才是我难以原谅自己的,就是那一次,害得我哥哥和我姐姐差点没有棉衣穿!”
他睁开眼盯着古色的吊顶又像在自言自语了。
“我文化水平不高,这你知道,不像你们能舞文弄墨,记下生活的点点滴滴。不过这些真实的苦味,的确能够在现实中适当刺激象我这样的人一下,能让我一直向前走下去。”
是的,或鲜衣怒马,亦或丰衣足食,在静享太平中偶尔品尝一下真实的苦味,真能让人福运绵长。这种境界,与文化水平和地位好像没有多大关系。
长福,再聚!
2020.5.20于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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