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小姐

我：人们从前乐意将死神和他的宫殿渲染成可怕的模样，以此唤醒人们原始的恐惧。昨夜和这位可敬的死神入睡，厚厚的棉被和毛毯无法使身体感到暖和，一种寒冷好像是从窗户外的黑暗里偷偷溜了进来，如同忘记关上窗户的懒汉，半夜被一阵携带着黑夜的杂质和水汽不断吹着，唤醒身体对于温暖的渴望。死神带来的沉沉的睡眠使这种渴望进入你黑色的梦里。但你会继续以一种尸体的惯性沉睡，直到死神愿意把你唤醒，直到黎明以后的天光将你唤醒。人们喜好夸大一般的事实，死亡不是刺骨的寒冷，而是为秋天增加冷意的淫淫细雨。我啊，一个在和死神共眠之后仍能见到这般灿烂秋光的人啊，不该对死神和他的王国感到畏惧。

我和母亲在花园里捡了一阵树枝。忙完这份工作之后，我搬了一张凳子坐在花园里一颗修长的核桃树下面，帮母亲的那只矮沙发也搬到了那儿，母亲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午饭，树上的浓绿的枝叶里面住着几只鸟儿。

一位邻居朋友B小姐来到我们的花园前，推门走了进来。

B小姐身材高大、丰满，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B小姐：今天天气真是不错，是吧？

我：是啊，天气真好。

B小姐：昨天晚上我感到冷极了。我喜欢早点休息，每天晚上八点就躺在床上了，夏天过去了，天变得越来越短，我们这里的晚上没有什么值得我高兴的事情，没什么吸引人的，不像有些特别的地区，那里晚上人们各有各的乐趣。因此，我就对自己说，至少是在自己家里面嘛，再说，晚上天气变得越来越冷，人们也不乐意出门，即使是外面真的有什么吸引我的东西，我也会因为太冷而根本不想挪动一步。但是昨天晚上反常得很，我照常八点就躺在了床上，盖了足够厚的被子确保至少有一个温暖舒适的睡眠。但我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无法入睡，一会儿觉得我身上的被子太多，热得我喘不过气来，只好把那些被子和毯子抽掉一些；但过了会儿又觉得身上的被子毯子太少，使我又感到太冷，只好又重新把那些被子盖上去。我这样子折腾了很久，竟然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

我：哎呀，小姐，看起来你是需要一位丈夫啦。

B小姐：你怎么老是取笑我呢？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啊！不过，你听我说下去。事实上周围这片地区也没有什么人能够听我讲，我只好来看看你了。最近得知你回到这儿了。你怎么不去看我呢？我们住的这么近。我一个人住在家里太孤单了，你也知道，妈妈成年在外面出差，爸爸也由于工作隔好多天才回来一趟，我住在那儿寂寞得要死。但即使是这样，我也没什么好埋怨的，不是吗？至少我总算是住在了自己的家里，不用付房租啊什么的，这些事情都由爸爸和妈妈打理，我不必操心这些事情，我只需要想办法度过一天又一天就行了。

我：你什么时候来这儿都行，最近我成天呆在家里，几乎不出去了。要是前段时间你来找我，恐怕是不容易见到我的。

B小姐：我听说了，你总是呆在那个小商店里。不过，你听我讲下去吧。昨天晚上我就那样子折腾了很久，终于感到‘不行，我最好是现在打开房间的灯，在房间里或者是到走廊上去走走。’但是我害怕夜晚，家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我甚至不敢走出我房间的门。我试着拉开窗帘，看看外面一如既往的黑夜的景色，根本算不上景色，不，拉开窗帘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期待着看到什么景色，只是想着毫无新意的黑色，偶尔夹杂着几处远方的灯光，但这也根本不会使这黑夜增加一点或者是减少一点它的贫乏。也许贫乏这个词不合适吧，但是我现在理解的生活、家具、房间和周围的一切都可以用贫乏来形容。我想这是因为我一个人在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面生活了太久了。但昨天晚上我一时兴起拉开窗帘后，却看到了一片白茫茫的雾。

我：雾？

B小姐：是的，雾，白茫茫的雾。你也许会说那个时候一定是黎明之后的事情了，否则怎么能够看见白茫茫的雾呢？或者你会这样说，一定是你眼睛一时出现了问题，怎么能在黑夜里看得出白茫茫一片呢？或者你会这样说，那不是雾，而是雪，或者是一团白色的卫生纸，一团白色的塑料袋等等。不，我告诉你，那确实是一团白茫茫的雾。我伸手摸了摸，并把它们拽到了房间里，我仔细瞧了瞧，那确实是白色的雾。

我：你当时害怕吗？

B小姐：我很害怕，因为当时我清楚地知道那个时候天还没有亮，我很确定这一点，这不仅是因为我看到了房间里面的钟指的时间是两点多钟，还因为我确定自己并没有在床上折腾那么多时间，我知道自己不过是刚刚度过了那新的一天的时间的十二分之一。我看到了外面的白茫茫的雾。刚开始我不害怕，因为还没有弄清楚状况，但一想到这片白雾完全淹没掉了黑夜，想到也许恰恰只有我被这片白雾包围，就像是人们经常梦到的那样——一个人站在梦里面，四周啥也看不到，使我感到害怕。我很害怕，害怕这片雾要是永远散不掉怎么办，那么我就只好一个人永远生活在这个房子里面了，爸爸和妈妈因为这片白雾永远也找不到我们的家了，邻居们也无法看到我，看到白雾里的我。我担心自己和这个房子像是个孤岛那样被本来就贫乏的生活彻底地锯掉了，像是一棵树锯掉一根树枝那样，那根树枝从此之后是被人们捡回去当柴火烧或者是随着一条无名的溪流飘走，对那棵树来说都不重要了。于是我就坐在那儿哭啊哭啊，我希望别人至少能听到我的哭声吧，知道这片白雾里面还有一个可怜的女孩吧，如果哪个好人路过的话，他一定会听到这阵哭声，一定会想办法将这女孩从这片白雾里面救出来的吧。更何况，我当时十分恐惧，自然而然就开始哭泣了，这毫不费力，哭泣使我感到一种安慰，我想，也许神灵看到我这副可怜的样子会给这个身陷白雾里的我扔一个绳子什么的好爬出去的吧。于是，我就大声哭泣，大声哭泣。

我哭了半个夜晚，直到我终于看到有一个金色的线条穿过了那片白茫茫的雾。我又接着哭了，但这次哭泣是为了那根金色的线条，为了也许是神灵对我的怜悯，为了自己半个夜晚不得不对付的恐惧，为了我半个夜晚的孤独的不停地哭泣。

我：亲爱的，不如你以后住在我们家里吧？母亲不会收你的房租的，我们可以像一对好闺蜜那样睡在一张床上，整宿整宿地谈话，聊过去，男朋友和糟糕的乏味可陈的生活。

B小姐：无论如何，我想我今天晚上没有勇气回到我自己的房子里了。谢谢你啊，小兰。

我：真好啊，今天天气真是不错！我去和妈妈说一声，叫她多准备点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