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出现:
读了你分享的故乡的冬天,似乎将我也带回到生养我三十多年的故土,那里的一草一木历历在目,仿佛触手可及。
我故乡的冬天,是热烈的。呼啸的北风似一把冰凉、锋利的刀子,划过人的手背、耳朵和脸。那种冷不似南方挠痒痒的冷,她钻人骨头,冷得那么彻底。大人、小孩、男人和女人的耳朵、脸上、手指或脚跟都生着冻疮,远远看去像一团团还未开放就胎死腹中的花骨朵,近处端详不由得触目惊心,枯萎的花蕊间似乎流着眼泪,那是发炎溃烂的脓包。一夜醒来,地上堆满厚厚的雪。花坛、猪圈、院墙、屋顶,院里院外堆成小山状的麦秸杆儿和干草垛全都银装素裹,在七八点钟的太阳的照耀下正熠熠发光。这光反射到屋檐下那垂得长长的、锥状的冰棱上,竟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
当冬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村里人便习惯窝在家里。人们窝在家里,不是因为喜欢窝着,实在是出于对抗严寒的本能。淮河流域一带的乡村,既没有炕,也没有如城市专门供应的暖气。主人找来炭盆,院里烧一堆干柴,狼烟过后,火势渐旺,将炭盆移入室内,关上门窗,大家围坐在炭火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暖和的气息。
父亲常叫我西屋取两碗豆子,他在廊下架一口地锅,用稻草做引子,燃着玉米棒子和麦秸秆。当铁锅底部青烟升起的时候,父亲将豆子一股脑儿倒下,拿小铲有节奏地翻炒。一时间,锅底秸秆儿的噼啪声,热锅豆子炮竹似的轻爆声,灶头风箱呼啦呼啦的唱和声,热闹地搅合在一起。
父亲小心翻炒着,喉咙里咕噜着他十分钟爱的朝阳沟选段。炒熟的黄豆的香味,弥漫了厨房,又散在沉寂的院落,给我们带来无尽的期待和慰籍。
这自然是种田人的黄金时刻了。村里的老人、妇女,因腰伤或腿脚不好、不能出远门的汉子们,可以不必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苦劳作了。现在,是他们一年中最自由的时间,可以名正言顺地偷个懒儿了。他们聚一起,或转悠,或唠嗑儿,或消遣。消遣的方式自然有很多种,譬如下棋,打牌。打牌又分很多种,麻将,纸牌,还有近乎失传的竹牌。我的父亲,就偏爱这种竹牌。算父亲在内,村里会打竹排的人不超过一个巴掌。
父亲偶尔和几个竹牌搭档凑成一桌,他们噼里啪啦地洗牌、码牌,房间内立刻有了生气。这时的我,给大家沏一壶茶。先给长辈们添满,再给父亲倒上。他们时而欢快,时而低沉,时而高谈阔论,时而静默蹙眉,使我疑心他们打的不是牌,而是能通达人性灵深处的一门技艺。
几经打探,我终于在前年重阳节知道了父亲打的那种竹牌其实就是“天九”。我网上搜索了天九的打法,发现规则颇为繁琐。于是想着自己先买来研究研究,没准有机会可以派上用场。
去年冬至前后,在我的再三邀请下父亲终于来到S城。我欣喜地拿出天九牌,父亲打开精美的包装,把玩了半晌,喃喃自语道:“好久没有摸这个牌了…”父亲欲言又止,眼眶有些发红,“之前的三个老搭档有两个已经不在了。”
我收起牌来,将天九套装藏到父亲不易发现的角落,免得再引起他的伤悲,只是先前那样热热闹闹的场面已经远去了。
透过模糊的落地窗,我看到金黄的银杏叶子潇潇而下,我依稀看到局促的小屋里一盆炭火燃得通红通红的,一个猩红的方桌四周围满了人。父亲和老搭档们正噼里啪啦地洗牌、码牌,房间内热闹非凡。他们时而欢快,时而低沉,时而高谈阔论,时而静默蹙眉,全然忘记了门外的世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