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负家仇,以白骨为阶登上相位。
步步靠近,只为诱她入他股掌之间,铺平登极之路。
他何曾料到,十年谋划,到头来竟会因“情”所累。
为她毁了容颜,舍了帝位。
(一)
姜朝的百姓都知道,位于京都至南境直道中线上的沐烟城,曾经坐落着一座九进府邸,其形制规格在帝制之下,公侯之上。六十载风雨飘摇,雕梁画栋的高楼早已在战火中倾塌,但每当有耄耋老人牵着垂角小儿经过那府邸的遗址前,总是抚着花白的胡须,满怀唏嘘地慨叹道:“孙儿可知,阿公曾经和许多兄弟在这府上当过差,两位主子还在的时候,方圆十里总是车马喧嚣,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员在百米开外便要下轿步行,亲自递上拜帖,那时,阿公总是按着军刀,也不翻拜帖,挺直腰板回上一句特别硬气的话,‘咱们府上有两位爷,不知大人访的是相爷还是侯爷?’,天底下,除了宫廷侍卫,怕是没有比我们再神气的门仆了。”
“阿公不是说他们是一对夫妻吗?怎么,女子也可出将入相吗?”
“是啊!倘若没有女主子,今日我们脚下踏的便不再是姜氏王朝的土地了。”
……
庆春八年孟夏,崔念姜着一身月白素纱烟罗裙从屋内踏了出来,她挽起广袖准备挑拣混杂在草药里的野草。就在这时,有人敲开了庭院的门,躬身说道:“郡主有礼,庵主有事相请。”
崔念姜跟着来人绕过长廊,走到西厢房,抬眼便看见躺着榻上奄奄一息的男子。
“郡主,今日庵门开放之时,便发现这男子倒在台阶上,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贫尼于心不忍,故而将他带入庵内,至于是救还是弃,贫尼不敢做主,还请郡主定夺。”
崔念姜拿起帕子沾水拧干,轻柔地擦拭着眼前这张被尘土染得不成样子的脸,清逸俊秀的容貌一点一点地露了出来,惹得站在一旁的众尼子皆绯红了脸颊。
崔念姜握着他微凉的右手,又搭着他腕上的脉思忖良久后说道:“他的手中没有厚茧,体内也无强劲内力,并非习武之人,救他一命也未尝不可。”
“是,贫尼这就命人下山请大夫。”
“慢着,我的行踪不宜让外人知晓,”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命人将他带到我房中,由我来照料。”
庵主一惊,露出一脸难色,“这……郡主千金之躯,又是未嫁之身,怎可……”
崔念姜垂着眸,淡然回道:“庵主可知,军营中是不分男女的,军中伤员多时,我也会亲自下营帮忙包扎伤口,难免要看些不该看的物什,早已习惯,无妨。反倒是尔等女眷,多有不便之处。”
庵主看着崔念姜缓缓离去的身影,不由得对身边人感叹道:“想那年冬至,郡主初次来到这桓氏家庵,裹着白狐裘趴在侯爷的肩膀上,小小的,精灵可人,无忧无虑。贫尼何曾料到,她要在父丧母亡的一年之内,担负起守卫西南的重任,将一方子民的性命抗在肩上,八年如一日,实在是太为难她了。”
(二)
男子受的伤不算重,就右边肩膀上一个刀口,但是因为割到了主脉,流血过多导致他昏迷不醒。崔念姜包扎好他的伤口,走进浴房准备沐浴之时,才发现新做的裙子染了斑斑血迹,虽不是什么顶名贵的纱,但到底是她偏爱的颜色,如今糟蹋成这样,心中不免可惜。
三日后的清晨,崔念姜正要将药喂进男子嘴里的时候,他倏然睁开眼来,眼中澄澈清明,毫无昏睡多日的浑浊之感,她便知道,他至少已经醒了一个时辰,他在等她进来。
她将药碗放了下来,“既然你醒了,那便要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姓甚名谁?乃何方人士?为何会受此等严重的刀伤?”
他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良久,才指着自己的喉咙摇了摇头。原来他的声带受损,发不出声音来。
“那你总会写字吧!”
他点了点头,她便将毛笔递给他,他用左手艰难地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字。
“傅怀之,高平人士,来南境寻亲途中遇上劫匪,这才受了刀伤,多谢女郎救治”。
他的眼中一片清明,崔念姜也判断不出他的话有几分真假,谅他如今这般模样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她索性不猜了,端起药碗继续给他喂药。
往日他睡着,阖着双眸,崔念姜只当他和军中伤员一般,并没有其他的念头,如今这一醒来,竟然比睡着的时候还要俊逸几分,饶是见惯了男子的她,也不由得红透了耳根。
她以为他垂眸喝药是看不到的,却不料在她转身离去之时,傅怀之抬起头来看着她耳后那娇美的红晕,弯起了好看的嘴角。
崔念姜从傅怀之笔下得知,他的声带是因为逃跑途中饥渴难耐误服了一种草药才导致失声的。既不是天生的,她就觉得这样的男子若是没了声音,便少了好些颜色,于是抽了空便在院子里翻读师傅留下的医书。
花木葱茏的庭院,小白鸽在吃食之间闲庭信步,身姿窈窕的佳人身着一袭碧色罗衣倚在石桌边翻阅古籍,傅怀之披着长衣立在窗前,看着眼前的一切,陷入了一丝迷惘之中。直到经年过后,傅怀之才明白过来,这一日的一人一景是他将费尽心力才得到的天下拱手让出都不一定能够换回的。
这一日,崔念姜端着刚刚熬好的治疗喉咙的药剂推开傅怀之所住的房门,结果,房中空无一人,她拉开抽屉一看,果然,从他身上取下的玉佩也不见了,看来,他已经悄然离开了。那一刻,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许是失落,抑或许是难过。
月上中天,崔念姜从酒窖里取出一瓶烈酒,平日军中纪律严明,她身为主将,自当以身作则,久而久之,便也不喜饮酒,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只想一醉方休。
不知过了多久,半掩着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她醉眼迷离地转过身去看,皎洁的月光下,傅怀之长身玉立,宛若谪仙。她以为自己花了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他走过去,却被碎石绊了一下,落进了他的怀里。半晌都没有动静,傅怀之低头一看,她已经靠着他的胸膛睡着了。他看着怀里的美人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她靥边的梨涡,再一次弯起嘴角笑了。
次日,崔念姜醒来,看见床边放着一套月白素纱烟罗裙,而傅怀之正坐在院子里喂鸽子,原本应该挂在他腰间的玉佩不见了。她将裙子拿起,压在下面的一张字条旋转着落到了地上。
“那一日的血污了女郎一身华衣,怀之自当偿女郎一套原样的。”傅怀之的字迹苍劲有力,宛若金错刀一般,令人过目不忘。
她弯下腰捡起字条,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嘴角的笑意漾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三)
这一日,二人坐在园中对弈,原本晴好的天在骤然间风雨大作,园中的鸽子扑腾着翅膀在雨中乱飞,从园外飞回的一只停在树上不肯飞下来。
她的心中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捡起一块石子狠狠砸向那鸽子的命门,它从树上落了下来,浑身是血。
傅怀之被她敏捷又狠辣的身手震住了,他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只知道崔念姜在看完之后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傅怀之惊讶地看着崔念姜一身戎装从屋内走出,她的右手握着长缨,左手拿着傅怀之典当掉的那枚玉佩走到他面前。
“时至今日,你我也不必再玩这心照不宣的游戏了,当今圣上赐的玉佩,傅相可要收好,若不是我命人早去一步,恐怕早已落入蛮人之手了。”
傅怀之被人揭穿身份,倒是不惊不怒,温声回道:“傅昶奉皇命来南境协助镇南侯调查军饷被劫一案,却不料刚入南境,便遭到一路尾随而来的死士袭击,在突出重围之中身中刀伤。女郎救了傅昶,傅昶万分感激,但傅昶在不知是敌是友的情况下,自是要留有几分谨慎。傅昶敢问女郎,除了这玉佩,傅昶还在何处露了破绽?”
“傅相可是忘了自己以何物名扬天下的了?”傅怀之恍然大悟,原是那字的缘故。
“傅昶虽不似女郎这般聪慧,但也知道桓家的表小姐应该是深居闺阁的贵女,如何能有女郎这身披战甲,手握长缨的英姿,可否请女郎告知身份,此等救命之恩,傅昶必定要好生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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