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15个故事她不再笑了,沉默了一会儿说:“佩佩,我是被我妈骗出来的,她压根没想让我读书。”
一
收到陶楠的短信是在2014年12月初的夜晚,压抑的高三过去三分之一,南方的冬天格外湿冷。与我失联已久的她说:“佩佩,我今天订婚了。”
寝室里的同学还在被窝里捧着暗淡的光写习题。跟我同龄的陶楠身处的那个世界,和外面的黑夜一样,我一无所知。
我想给她打电话,看了眼时间,接近十二点,怕打扰到其他人,只好放弃。我回复她:“为什么那么突然?”
手机没有再出现提醒,我陷入一片茫然的等待中,又不得不逼迫自己睡觉。陶楠跟我说过,她希望我能好好念书,有一天可以真正离开这个小地方。
我们小学初中都是同班同学,初中三年,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我对陶楠最初的印象是在小学一年级,当时恰逢《新白娘子传奇》热播。她从家里偷偷带一条白布来上课,下课期间就挽在胳膊肘上,称自己是白娘子,惹得同学哈哈大笑。
上初中后,我们去乡下读寄宿中学,我俩成了室友,我在寝室拿这件事取笑陶楠。她并不介意,象征性地拍我几下。没有了白绸带,白娘子的动作她信手拈来。成了宿舍公认的谐星。
到了周末,陶楠邀请我去她家玩。确切的说是她伯母的家。
陶楠在家一直很忙,洗一家人的衣服,刷碗筷,拖地板,还要照看伯母的外孙。等她忙完,一下午的时光也就过去了。她不敢留我在家吃饭,我追问才知道,伯母做的好吃的菜都是吃剩了才给她吃。
有一次,我无意撞见她伯母偷偷藏水果。陶楠听我告密完,笑了笑,“那是给她外孙买的,我不能吃。”
我和我妈说起这件事,我妈让我喊她周末来我家吃饭,当改善伙食。
有一次,我妈做了红烧鱼,陶楠吃了后,一个星期都念念不忘。
二
我妈喊陶楠常来我家玩,她没答应,敷衍过去。我知道,假期的她难以抽身,但是能让我去她家陪着她,我就很满足。
一个周六的晚上,陶楠突然来我家,脸上挂着快要溢出来的委屈和泪水。
她因为没有及时做晚饭,被干活回家伯母臭骂了一顿。碰巧这时外地的父母打来了电话,伯母在电话里像数落犯人一样说她在她家好吃懒做。她又被爸妈恶狠狠地批评了一番。
说到爸妈,陶楠就开始,“他们怎么就不相信我呢,还说做人要感恩,我是由伯母和伯伯带大的。我是她们的女儿啊,要带大也应该是他们。”
我想起初中刚入学时,陶楠在新同学面前做自我介绍,“我叫陶楠,我出生的时候,爸妈像是逃难一样,就取了这个名字。”
我当时不信,以为她像往常一样开玩笑。现在看她委屈的样子,倒是信了。
陶楠确实是她伯母带大的,我们从一年级开始同班,陶楠却在上二年级时转学,等到四年级又回来了。
她和我说起那两年的生活,眼里放光,“我爸妈在外面开小餐馆,我和弟弟妹妹就在门口择菜。每天要忙到很晚,一家人才可以吃饭。我妈做的菜特别好吃。”
我问她为什么没有继续和父母一起生活。她有些失落,用一副大人的口吻说,“弟弟妹妹都要读书了,在外面择校费很贵,负担不起三个人的费用。弟妹还小,离不开爸妈,我就回家了。”
那天,陶楠在我家哭了很久。等眼泪流干了,她起身要回去,我劝她在我家睡,她说她不敢。她从来没有在外过夜,伯母会骂她学坏,不知廉耻。
三
升了初三后,面临升学。我的成绩不错,目标是重点中学,而陶楠的成绩一直徘徊在中游,我们担心不能上同一个高中,就一直相互打气。
期末考试前期,陶楠一直心不在焉,上课还被老师批评了几次。我气急败坏地问她还要不要上同一个高中。她却说,“我不知道,得看我爸妈怎么说。”
我当时不明白陶楠的意思,也没细问。
临近过年,陶楠的爸妈回来了。我待在家里无聊,就去找她玩,恰逢她妈妈在家,陶楠出去买东西了,让我在家等等她。
兴许是从陶楠口中得知我,她妈妈一直夸赞我成绩好,“要是我们家陶楠有你一半会读书就好了。”说到陶楠时,她脸上的笑瞬间就凝住了。
我被夸得不好意思,解释说:“陶楠很不错的,成绩也不错。”
她妈妈说:“要是她没考上重点中学,我让她早早和我出去打工。”
“读普通中学哪里考得上大学啊,到时候高中毕业还不时照样打工。早出来比晚出来要好。”她又笑了笑说。
这时陶楠回来了,她和我打招呼,打断我们的对话。她应该是听到了。我们待在一块没说两句话,陶楠就让我先回去,她还要照顾弟弟妹妹。
开学后,陶楠一直闷闷不乐,成绩依然在中游徘徊,有两次月考,都跌到了下游。
随着备考气氛愈渐浓烈,学校也开始采取动作。为了提高升学率,学校允许各种职业技术学校来宣讲,承诺给不参加中考的人毕业证。
每天都有人将书桌从教室搬出去,悄无声息的,就像从没来过。
我一直担心陶楠的书桌被她搬出去,但她没有。下课期间,我忍不住回头看她的位置,她有时在做习题,有时则将头埋得很低,看不清楚脸。
中考如期而至,陶楠也参加了考试。考完没几天,她收拾东西准备外出,爸妈喊她去外地打暑期工。一是为了锻炼她,二是可以挣一些学费。
出发前一天,陶楠特意来找我。看得出来,她很开心。
她满眼期待地说,“可能先在鞋厂做一些简单的工作,等到开学再回来。我爸妈答应我,即使没有考上重点中学,也可以去上职校。”
“我终于可以跟我爸妈一起生活了。”告别的时候,她一边跑一边笑。
四
中考成绩出来,我达到了重点中学的分数线,陶楠的成绩只能去普通中学。她拜托我去学校拿相关材料,顺便帮她拿毕业证书和录取通知书。
到八月底,快开学了,陶楠的QQ图像连着四五天都是灰的。我给她发消息,她没回我。给她打电话,却一直提示对方已关机。
我满心焦灼,却没有任何办法。
国庆节放假, 聊天框里终于跳出陶楠的消息:“我没事,我想给你打电话,之前的手机坏了,手机号也停机了。”后面是一串新的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后,陶楠让我挂掉,她再打过来。
再次接通后,我打趣她:“暑假挣钱了就是壕。”她说:“我这不是知道你是穷学生,不想你吐槽我浪费你的电话钱。”
我问她:“你怎么一个多月没什么消息,我都差点被你吓死,以为你人出事了。”
她不再笑了,沉默了一会儿说:“佩佩,我和你说吧,我是被我妈骗出来的,她压根没有想让我读书。”
我才知道她消失那几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到了开学期,陶楠问她妈妈,职校什么时候去报名。她妈妈跟她摊牌,她爸在一旁默不作声。
陶楠跟他们大吵一架,打算自己买票,回家念书。可她的暑假工资一开始就交由她妈妈保管。身份证也早被她妈妈收走。
当时恰逢她的手机停机,她谁也找不到,哪里也去不了。
“然后呢?”我问。
“能怎么样,我跟他们冷战,不去厂里上班,就想回去读书。结果他们把我关在家里,门也不让我出。”陶楠的声音开始带着哭腔,“他们一直说没钱,养不起三个小孩,要我打工,帮着减轻家里负担,可我也是他们的女儿啊。”
我也跟着哭,一边哭一边说,“你这样,我好难过,可是我什么都干不了。”
“没事,佩佩你别哭,不都过去了嘛。”陶楠开始像个姐姐一样安慰我。
“我也想开了,打工就打工吧。他们见我看开了,带我去买新手机。我自己挣钱,过两年再去读技校。你可要好好读书啊,廉价劳动力是很辛苦的。”
我抱着手机点头,“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接着她又絮叨一堆开心的事,像是为了让我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我为她担心。
挂电话时,她和我说:“如果我们班有人问你,我去干什么了,你就说我在外面读书。”停顿一下,她又说,“我怕他们知道我在打工,会看不起我。”
“嗯,你放心。”
我们保持一周一次通话的频率,终于盼来寒假,陶楠回家了。
再见到她,她还是那个样子,和初中并无两样。她一见面就大惊小怪地和我说,“你猜我今天去镇上赶集遇到了什么事,糗死我了。”
“什么?”我问。
“我撞到陈婷了,她抱着一个小孩,我和她打招呼时觉得小孩子很可爱,就问了一句,谁家的小孩?”
“亲戚家的呗。”我肯定地说。
“陈婷回我,我家的。我以为听错了,就问你妈妈给你生的弟弟妹妹啊,陈婷的脸色就变了,说,是我生的。”
我张大嘴巴,觉得难以置信,她却信誓旦旦地说:“我问她真的是你生的小孩吗,陈婷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抱着孩子离开了。”
我和陈婷并不熟,只知道她初三上学期读了没几个月,就去打工了。没想到一年过去,她竟当了妈妈。
我妈听到我们的对话,开玩笑说:“陶楠你过几年也可能抱着一个小孩赶集。”
陶楠坚定地摇头:“我没有那么快,打死我也不会!”
五
没过几天,我又遇到童年的玩伴李红。她比我低一届,在初二就辍学了,也是跟着父母外出打工。她和我说起打工的一些事,陈婷刚好和她同在一个工厂。
她问我:“陈婷是和你一届的对吧?”
我回道:“是啊,我们不在一个班。她好像生孩子了吧。”
“我就是想要和你说这个,她之前和一个四川男生谈恋爱,她爸妈不允许,觉得四川离我们省太远了,而且男方家里也穷,怕女儿就这样跟男生走了。要他们分手,陈婷不愿意,就被爸妈关在家里。”李红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他们最后真的在一起了吗?”
李红摆了摆手,“分手了,分手没多久她就和另外一个男生在一起了。那个男生好像是你们上一届的,没多久就怀孕了,只好和那个男生订婚。”
我没有跟陶楠提陈婷的经历,我还需要补课,她的假期更短暂。我们只见过几次面,她就又跟着父母去外地打工。
陶楠在外面做车间工人,用电动缝纫机制作鞋面。她说刚开始那段时间,因为操作不灵敏,指甲都被针钉进过。说完发照片给我,那双原本水润的手,指尖被钉得血肉模糊。
我想象不到她的生活,一遍遍地叮嘱她小心。有时候她工作忙,要加班,连着一个星期也没有回我的消息。
那一年四月份,陶楠跟我说有一个男生在追她。
在明文禁止早恋的高中校园,想到恋爱,我便开始脸红。小心翼翼向她打探情况。
她抱怨道,“这个男生挺好的,人比较腼腆,只是我不喜欢他。不知道如何拒绝,烦死我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陶楠会断断续续跟我说起那个男生的情况。
“我和他说不要再送我东西,他还是送。”
“佩佩,我已经拒绝他了,但是他说他还会继续追我。”
“你说是不是我拒绝不够狠啊。”
没等陶楠下定决心,男孩就放弃了。陶楠的妈妈发现了这件事。
“你不知道我妈说话多难听,她说他没本事,又穷,还想追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到自己是天鹅时,陶楠忍不住笑了一下,接着语气又沉下来,“我第一次见一个男生哭成那样子,真是好让人心疼啊。”
“佩佩,你说,要是我当初对他讲话狠一点,让他断了想要追求我的心思,就不至于让他这么伤心。”我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说不了。
下半年,我算时间,想着陶楠也该挣够钱回来读书了,便问她读技校的事。
我小心翼翼却又满心期待地问她,得到的回复却是,“我不去了。”
电话里,陶楠的语气很平淡,“都进入社会一年多了,没有碰过书本,刚开始还做梦都梦到读高中了,现在觉得打工也不错。家里的房子太旧了,我准备和父母一起攒钱在县城买房子,到时候方便我弟弟结婚。”
“不是吧,你弟弟比你小五岁,你爸妈就考虑给他买房结婚,而且,为什么要你出钱啊?”
陶楠解释:“买了房子,一家人就可以一起住啊。虽说房子是给弟弟买的,我也不想父母有太大负担。”
六
高二那年的寒假,陶楠回来了,再见到我,我们明显有些生疏。
听我妈说,陶楠的家人开始给她张罗相亲。她却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
高二下半年,陶楠给我打电话,偶尔自然而然地吐槽她的相亲对象。每次,我只能“嗯嗯啊啊”地敷衍她。
我妈说,这样拖着,就是因为她爸妈太挑了,要给她物色一个好人家。我没问过陶楠想不想结婚,也问不出口。有时空下来,我会翻开笔记本,上面还有一些我打算给回职校的陶楠补课的笔记。
那一天,我等了很久,等到的却是陶楠的短信:“佩佩,我今天订婚了。”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最后发了一条动态:“这种感觉是无法用言语表达。”
第二天,收到陶楠的评论:“不管怎么样,我还是陪着你啊。”
我妈和我说过,“你和陶楠是两条路上的人,最终会越走越远。”
一开始我不信,可又像陶楠说起她的名字时一样。当她告知我她怀孕的时候,我信了。
那时,距离她订婚过去两个月,陶楠刚过十七岁。
我上大学那年的九月份,陶楠产下一个男孩。我给她打电话,问她生小孩疼吗?她说:“不疼,两个小时就出来了。”
我沉默很久,陶楠没等我回话,又说,“佩佩,我有自己的家了。”
陶楠是在我大二那年的冬天,正式领证结婚的。婚宴上,她叫了几个初中的朋友,特别隆重地邀请我当她的伴娘。
送嫁那刻,陶楠哭了,我想她是舍不得父母,也许还有点舍不得我。陶楠的爸妈和旁边的亲戚朋友一直叫她别回头,出嫁的新娘不能回头。
我也在哭,默默在心里讲,陶楠,向前看,别回头。
作者李杏霖,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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