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鲍廷发恶狠狠地瞅瞅嬉皮笑脸的张天源，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说道：“天源的排场，到底是不一样啊！”
“今天是本号开张四周年纪念，请各位股东和字号同仁和朋友们一块儿叙叙。”张天源说。
“哦哦，天源是该乐和乐和了。”鲍廷发说，“只可惜何大顺这小子没你们的海量，不能陪你们尽兴。”
“唔，唔。洪仁，吩附加盅子加菜，撤席重开！来来来，各位，凭鲍场长赏光，诸位先干了杯中酒，好不好？”张天源倒会调兴头。
孙洪仁点头哈腰用小托盘儿，把一个西瓷玲珑盅子，送到鲍廷发面前。
鲍廷发用粗大的手指头把那盅子捏起来，看了看果然不是一般物件：真是薄如纸，明如镜，指甲儿弹弹，声声胜过响脆的铜铃儿。鲍廷发笑了笑：“这盅子中看不中用，牛眼睛大个东西，盛得了多少销魂汤？”
张天源连忙给孙洪仁递眼色：“换！”
转眼间，孙洪仁拿来一个假珐瑯单耳杯子，这杯子至少能装三两酒。
鲍廷发拿起假珐瑯单耳杯子，眼皮儿一拾，轻蔑地相看相看：“嘿嘿，大了点。可要陪各位镇上字号的掌柜的，怕也说不下去。”
“再换！”张天源怔了一怔神，说。
孙洪仁回手从立柜上拿来了蓝边日本瓷芙蓉碗。这个碗，是日本关东军投降那年，张天源捞洋落儿捞来的，倒也讲究，原本是日本人用于“茶道”的，装清水洗茶盅子的。鲍廷发把过来一看，笑道：“木把子们一向是用大海碗喝酒。”
“那么——”张天源呆了。孙洪仁很快就取来一个七寸口的粗瓷大海碗来。
鲍廷发把大海碗托在手上掂了掂：“怎么样，各位掌柜的？为了叫你们尽兴，何大顺无能，我鲍廷发陪着。你们都先有了垫底酒，我也不占你们便宜。我就陪你们一人一碗！一、二、三、四、五……你们多少人？除了何大顺，他是个晚辈，我不陪他，你们有几个人，我来几碗，怎样？”
在座的人全都瞠目结舌了。他们也明白，鲍廷发这是恼极了，现在，说什么也不好听，只好都缄口无言。
“哈哈哈哈！你们愿意？”鲍廷发大笑着，手掌托着大海碗站起来，那大海碗在他的掌心，倒不怎么显着大了，“来，拿酒来！”人们没敢应对的。
“张经理，怎么？对何大顺那么大方，对我鲍廷发这么小气？”鲍廷发挖苦起来。
“啊，啊，啊！拿酒，拿酒！”张天源张罗着。“换碗！把你们这些席牛眼盅子收起来！换碗！”鲍廷发俨然成了这席上的主人。
“好好好，换，全换！各位，打起精神来！”张天源无可奈何地应酬。
“咱们是当面鼓、对面锣，哪个耍鬼叫孬，不是他爹妈养的！上眼！”鲍廷发捧起满满的一海碗酒，当成白水似地喝了下去，而后，朝在座的人扬了扬空碗底儿。
这会儿，王树本推开了一道门缝儿，倒抽着冷气，瞅着屋里发生的事情。屋里的人，全都盯着鲍廷发了，谁也没在意门外的眼睛。
在座的，除了何大顺头伏在桌面上之外，那些私号掌柜的们，都捧着一大海碗酒哭笑不得。
“哈哈，你们告饶啦？叫孬啦？怎么不张嘴？”鲍廷发拿起空碗来，“来来来，再给我倒满，我等着各位。……”
可以想见，这是一个如何不平常的场面啊！豪气和耍笑交织在一起、磊落和猥琐互相混杂，鲍廷发一身江湖侠骨，众老板满身钱锈，居然能在这乌烟瘴气的一台席面上对酌。不消说，众老板一碗酒下肚，全都颓了挂儿，就连马立生，也招架不了啦！
鲍廷发喝光了八大碗，心上还清清楚楚。他见张天源捧着一碗酒没动，说道：“张经理，你不够意思！”张天源生怕出了意外，也只好捏着鼻子，把一碗酒喝光。
“哈哈哈哈哈——”鲍廷发狂笑起来，他指着东倒西歪的人们，“原来，全不是对手啊！”
“鲍叔你——”王树本这会儿进屋来。
鲍廷发迈着脚，绕席面走了一圈儿：“哈哈，你们要出何大顺的丑，要出木把子们的丑，打错了主意喽——”他伸手拍拍何大顺的脊梁：“孩子，睡吧，睡吧！好好睡上一觉，你就会醒来的。等你醒来，咱们再唠。王树本，走吧！”
鲍廷发像滴酒未进似的，轻松地出了门，嗵嗵嗵，踏得木头楼梯山响。王树本胳肢窝里夹着件新棉袄，相跟着。直到出天源大门口以前，鲍廷发一直是腿脚利索。等到了大街上，鲍廷发才觉得腿软头胀，喊过王树本：“孩子，把我扶到个没人的清爽地方……”
“鲍叔……”
“我——到河边去，到水眼——跟——前——去——我——心——里头——烧——”鲍廷发舌头不管用了。
王树本是连托带背，才把他弄到镇上人挑吃用水在棒棰河冰上开出的一个冰窟窿跟前。
“来——帮我——把袄——襟儿——解——开——”鲍廷发靠在河边的一棵树上。王树本给他解开了袄襻儿。
鲍廷发索性便把棉袄脱了下来，丢到白天化了一层、晚上又结了的冰上。他嚯地把里面的衬褂儿前襟扯开，衬褂儿上的赛璐珞扣子跳到冰上，轻佻地滚动着……
明亮的月光下，鲍廷发光了膀子：“多——清——凉！”他把衬褂儿丢给王树本：“给我，醮点——凉水——来！”
“鲍叔，会激病的。”王树本团弄着鲍廷发的衬褂儿，为难起来。鲍廷发怒生生地说着不连贯的话：“没那么——娇气！来！”
鲍廷发在水眼冰窟窿跟前弯下腰去。王树本往他背上泼了泼凉水，不忍心地停下手来。
“你——混蛋——来！”鲍廷发骂起来。王树本不吭声，任他骂着。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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