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笺·烟月不知人事改
他们说，只有痴痴的人，才写长长的信。再让白白的云，寄给遥遥的你。你可知，春风，吹拂过的岁序。朵朵莺花，都将蕊结为，旧旧的回忆。借笺，来语。悄悄，住在思念的边隅。浅浅的我，正匿于二月，碧水间，细细的江南。一页，一词。一笔，一意。原来，故事中，烟雨从没老去。而路过，相遇，与点滴的你，却一直被提及得，很轻，很清……
***
【壹】
桃花涧，芦水源，碧波悠漾鹭鸶浅。流莺啭，縠纹潋，柳絮似雪草如烟。
竹枝旧院，红药新栏，谁踏苔瓦泣锦年。蝶容片染，琴心寸断，白马轻衫认江南。
二月，花语娉婷，坞寨又初春。
兰若的桃花澄澈，涧水潺涓。芦水的白雪消融，纷絮联翩。
苇岸的竹青，清冽且香甜，静谧着缠绵。村居的碧螺，素淡而温软，轻盈着沁远。
谁琤琮的骨笛，不时在泉上，丝缕婉转。谁绣碎的心事，在烟雨之间，帕织屏点。唯有——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贰】
古街，紫陌依旧，绿杨如往。
碧水两畔烟雨，春风十里桃花。当时垆边月下，翁媪絮数芳华。
环河而居的百馀人家，竹篱匝藤壁，芦帘护苔瓦。青石踩碎的小路，仍窄窄着，蜿蜒在弄巷，蔓向林家陈年的当铺。
但见柳荫回雪，花影积弦。绿绮边，楸枰上，砂壶衔香缕，棋子渍炉烟。
前时对弈的老者，早已韶年倾覆，鬂发斑斑。正于隅间泊神静坐，任椅慢摇。
回首二十四桥，年年红药，空为谁生。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唯两畔杏花，小朵小朵，盈盈跌落。许因风的不舍，抑或谁的深情！白云舒卷，浅漾着心愫若澜。蝶语翩然，曼舞着花事如喧。
可当我的马蹄，再次打桥上，停住哒哒的那刻。时间蓦然定格。继而一砖一瓦，一露一夕地，将浮生失散的过往，又拉回眼前：
廿四的擦肩，兰若的姻缘，花笺的词婉，以及宿世的箴言……
【叁】
再往南。冶春茶社，轩燕轻喃。
我坐在三年前，和你心宣的茶案。胆瓶若故，琼花香点。当日的清味，旧识的小二，如初的杯盏。
待一曲悠扬，将丝竹泠响。说书的大褂先生，一把镂扇，款款上前：
人生多离苦，君且听我言。红尘风月事，都付痴与缠。
今日不说那，秦时明月与汉时关。亦不讲白娘子，断桥烟雨遇许仙。只唱一唱，这广陵古城，二十四桥畔，书生小姐，一段因缘。
故事，似曾相识。
许因世间的情深一词，多与缘浅相关。而缘浅二字，又注定弱水三千。
等到晴雨缺圆，都饮完，再回首海枯石烂。
那时，你依旧你，我仍然我。只不过，茫茫人海里。你终遇不上我，我再回不到你。
一山一水，说好的两忘，又如何相忘。你若不归，我只有枯守馀生，免让宿命轮回……
【肆】
说书先生，正拍下案。时间仿佛往前，又流转百馀年。
那时，杏花共丝雨，在你我相遇之前，就早早，把江南诗意，让春天温软：
门环惹铜绿，苔影衬空蓝。絮雪识莺燕，蝶簪记芷兰。
在若河水上，一爿简制的竹帆，正信篙舒缓。白襟负箧的温公子，伫立中间，袖袂飏浅，一竖长笛，唯美静恬。
澄澈的音符，在风里轻翩。缠绵的韵律，于云际低旋。那一朵朵，叫做年少的伤感，水一样忘言，空湿了轻衫。
……
一棹春水，半垄花痕。我深知，公子这一去，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而我又何尝，不正如此？
白石先生亦云：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廿四桥边，杏花微雨，杨柳自碧。
画舫的兰桨，就一曲琵琶的凄怨，欸乃着无眠。旧时摇楫的船娘，烟雨箬笠，再蔽不住，眉间心上的凉寒。
那个白姓，凝眸三生的少年，依然在日日守候，语兰姑娘，隔世的容颜。
花笺，词婉。谁的思念，烟雨里弥漫。谁的闲愁，山水间搁浅。
唯指尖，停笔在沧海，再无以，落墨到桑田。
【伍】
花韵新红青竹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姑娘，蝴蝶将桃花，许配了春天。我正向二月，给绛珠，予紫藤，共杨柳，一章一段，一词一字地，读为你续的笺。
她们争相着，要代我谋参……
诗经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这年小村的春天，是不是，从一页古老的诗词间，姗姗而来的：
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
你再往南，南栅的雪亭挪个眼：草乍碧，芳初红，霞露紫，水呈蓝。这孟春一来，竟这样恰到好处。不早不晚，不倚不偏。
一如当日，花市灯盏下，你砸在我心口正中的，那一眸。
语笑嫣然，无边温婉。
【陆】
一篙春水半溪烟，醉卧花荫人忘还。风露一相逢，杨柳若河东。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姑娘，先生故事里，就有这样一幕，唯美静好的春天。
那个姓温，名玉恒的公子，在若河东畔泊了船。杨花委地，琼枝蝶满。沿河埠行时，徐风扑面，清芳溢远。
公子一时情悦，于是横吹一管，“暗香疏影”的笛曲。环珮交鸣，鹂莺呼应。
而在不远处，叶家唤水仪的女子，二八碧玉，绿裙纸伞，正浅立杨柳水边，盈盈放鸢。
可谁料，一次偏偏，素鸢断了引线。竹搭的鸢架，恰好跌到公子的左肩……
在故事结束前，亦是此间一抹，二月清丽的时节。
维扬古城，笙鼓相喧。原来，三年以后，那玉恒公子，青云直上，连中三元。正红袍加身，一骑春风，鸣锣还乡。满城行客，抬眸张望，小楼红袖，伫倚争招。
当他打廿四桥边，冉冉行经时，某位持纸伞的绿裙女子，穿行于人海茫茫。画眉黛浅，梅妆泪染。
正是水仪姑娘。她不顾官差阻拦，移步蹒跚，噎语呼唤，温郎，温郎。
终于，水仪来到状元马前。可玉恒，只斜瞥一眼，置若罔闻。向左右扬袖示意，依旧马不停蹄……
【柒】
姑娘，一场情说起就起，一段缘说尽就尽。
你说，那棵叫等待的树，是不是，一旦不开花，就不再结果。那座名思念的城，是不是，倘若不行经，就不会陌路！
红尘漠漠，往事悠悠。伊可知：
谁曾饮，岁月成茶，洇春秋冬夏，枯守旧时人，等青丝白发；谁曾研，禅心入墨，书青灯古佛，摘取菩提子，许烟雨南国；
谁曾种，相思为豆，袭轻衫素袖，枕卧云深处，听细水长流；谁又倾，三生下注，问晨钟暮鼓，诺约黄昏后，说相忘江湖？
诗经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姑娘，这是古时人，诗唱的浪漫。我至今记着，那一日，为你写诗的傍晚，夕阳下起丝雨，红鲤探出清潭。
纺雪竹亭的低檐，紫藤花飘坠成片。
你细语轻问，春天，为何那么短，经不住流连。我说，我会在诗里，为你搭一座，又一座，二月的春天——
琴台，亭陌向泉园，要种满桃红，藤紫与杏白。荷塘，兰篱共梧院，要开遍旖旎，温柔及绚烂。
以后在诗中，每个韵仄上相思的片段，词眼至标点，都要描出莺飞，草长和蝶翩。要让你一直认为，春天就在眼前，心底或指尖。
纵然绿水冰封，青山雪染。哪怕花落蝶老，鸟散林寒。
【捌】
姑娘，好些话，就噎在心口，偏却无从说出。
正如三年前，在你兰轩下那样，徘徊久伫，情语忘宣。
而今，芦水村落，杨柳乍青，溪涧又潺。你可知，你旧时为琴弦，浅薄的诗篇，已倾盖如故。
而我，当初被龙泉，划伤的宿愿，也日益复痊——
往后，江湖深远，浮生浅短。
亭因邀月依山筑，篱为扶花傍水编。
我要在兰若北，红鲤南，埋名葬剑，砑花制笺。在姻缘树下，往生碑前，把馀生的几许流年，砌成一瓦一砖。
从此，安之素恬的日子，任光阴裁剪，一段，又一段，每个段落，都要与你有关。
你只须向荷铺茵，临雪拾禅。那些山色空蒙，与水光潋滟。都一一，让我来保管……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姑娘，红豆初生的时节，想起摩诘这首《相思》。不知南国，又迎来第几个春天。兰若寺外的桃花，已盛开了千年。
溪边乍长三篙水，槛外新添一砌苔。
边城诗语的春日，总让人不经意间，跌向回忆，再无休止。
一想起，三年前，似水如烟的过往，杏花春雨的深情，葭川荡苇的悠欢，以及杨柳绾丝的愁怅。
我就蓦然地，被时光攻陷。不思量，自难忘。
【玖】
词云：去岁相思见在身，那年春，除却花开不是真。
姑娘，花开若往，铅华如素。只不过——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想来人生中，哪一场因缘际会，不称作故梦？而故梦里，又有哪一抹晴雨圆缺，不叫做人生！
再回首，原来韶光，真的不盈一握。苍凉，不啻物在人非。
你可知，这一打打，杏花笺里，相安无恙的思念，被岁月置浅，再无法改编。
是不是世间，一眸心倾的相遇，都不会再有续集？
我深知，关于你的点滴，从年少昔时，落墨竹枝起，就注定，写不到结局——
因为你没来。而且，我未老……
2016.5.24 『烟月不知：与若怜姑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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